马里诺问道。他那饱经风霜的大脸面对着她。
“你听到了的。这只是为你着想的友善小建议。”她说这话的同时,那个男人和起重机被抛在车后,离她远去了。
“你老是说些什么友善、为我好之类的,但其实都不是。”
他将印有“LAPD”的帽子摘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它,汗津津的秃头闪闪发亮。
“你没告诉过我为什么要剃光头。”她说。
“你也从来没问过。”
“我现在问啦。”她把车子向北转,驶离建筑物,朝着布罗德街全速前进。
“流行啊。”他回答,“其实主要是因为,反正也没剩几根,干脆都不要了。”
“这样想也蛮合理,”她说道,“万事都有它的道理。”
第02章
埃德加·艾伦·伯格悠哉地坐在休闲椅上,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微笑着想象大家知道他在好莱坞有个家时会有什么反应。第二个家,他提醒自己。他,埃德加·艾伦·伯格,拥有第二个家,一个可以享受阳光、欢笑和隐私的地方。
没有人会问是哪个好莱坞,大家会自然地联想到那块位于山坡上的巨大广告牌、围着高墙的别墅、敞篷车,以及幸运的俊男美女和大人物。绝对没有人想到埃德加·艾伦·伯格的好莱坞是在布劳沃德县,在迈阿密以北约一小时车程、一个并不会吸引富豪名流的地方。这些他会告诉医生,他想得头都痛了。对了,他的医生会是第一个知道这事的,还有,下次他不会打不到流感疫苗,他想得害怕起来。哪怕供应再不足,也没有医生会剥夺好莱坞病人的流感疫苗,伯格愤愤地下结论。
“你看,亲爱的妈妈,我们真的在这里了。不是在做梦。”伯格嘟哝道,嘴里像是含着什么阻碍唇舌运动的东西。
他那经漂白的整齐牙齿使劲地咬着木铅笔。“你以前认为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一滴口水自下唇流到下巴。
你成不了大器的,埃德加·艾伦,失败者,失败者,失败者。他含着铅笔,模仿他母亲怀着恶意、含糊不清又醉醺醺的声音。你跟没料的稀汤一样,埃德加·艾伦,看看你这副德行,窝囊废,窝囊废,窝囊废。
休闲椅正好放在发臭不通风的客厅中央。公寓大楼面对着加菲尔德街,而他位于二楼的一居室并不在楼的中央。“加菲尔德街”名字取自美国总统的名字,东西向,介于好莱坞大道和沙瑞登路之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栋浅黄色的水泥二层公寓楼取名“加菲尔德庭园”,很明显与广告介绍不符。这里别说庭园了,连棵草都没有,只有一个停车场和三棵锯齿状叶子的高大棕榈树,让伯格想起小时候那些钉在板子上破破烂烂的蝴蝶翅膀。
汤太稀,那就是你的问题。
“别再说了,妈,讲到这份上就够了。你那样讲很刻薄。”
两星期前他租下第二套公寓,月租金九百五。在里士满能租套啥样的了!但他并没有还价,合适的住所在这一带不容易找。开车十六小时才终于抵达布劳沃德县,他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疲倦却兴奋地四处巡视起来,等熟悉了环境便开始寻找房子。他不愿意待在旅馆里,一个晚上也不愿意。白色旧别克上塞满了个人用品,他不愿冒险让少年犯打破车窗偷走他的录像机、电视机,更别提衣服、洗漱用品、手提电脑和假发,户外休闲椅、台灯、针织品、图书、纸张、铅笔、红酒白酒,为心爱的球棒买的装饰用颜料,以及另一些非常重要的私人物品,包括几个老朋友。
“真是恐怖啊,妈。”他把故事又讲了一遍,好打断她醉酒后的漫骂。“为了改善经济状况,我不得不立刻离开我们可爱的南方小城,虽然不是永久的,当然不是。现在我在好莱坞有了第二个家,当然,我会在好莱坞和里士满之间来回跑。你和我一直梦想着来好莱坞,像坐着篷车的移民去寻找宝藏,是这样吗?”
他的策略奏效,把她的注意力引到了一条风景优美的路上,不再注意稀薄的汤。
“我刚从北二十四街下来时还没觉得幸运,然后来到一个叫利比里亚的贫民区,那儿有辆卖冰淇淋的卡车。”
他叼着一小截铅笔,它是烟草的替代品,并不是由于健康方面的顾虑也不是种坏习惯,而是花费的关系。伯格很少沉迷于事物,但却沉迷于雪茄,他一定要抽印第奥(Indio)、虎爵(Cubita)和富恩特(Fuente),若是古巴的走私货科伊巴(Cuhiba)就再好不过。他被科伊巴深深迷惑,也晓得怎么弄到,当古巴烟浸润到受损的肺时,感觉真是无可比拟。不纯的雪茄才会残害肺部,纯正的古巴烟草则具有疗效。
“你相信吗?卖冰淇淋的卡车播放着甜美天真的歌曲,小黑鬼们拿着铜板就跑来买。而我们就被困在这贫民窟,这个战场的中心。太阳已经下山,我打赌这儿一定经常发生枪击事件,所以就离开了,并且奇迹般地住到城里较好的地方。我安全可靠地把你带到好莱坞了,对吗,妈?”
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正在加菲尔德街上,缓缓驶在一堆狭小的单层灰泥房之间,那里有锻造的铸铁栏杆、固定式的百叶窗、附棚架的车库、几块不及游泳池大的草坪,以及小巧可爱的屋子。它们也许建于五六十年代,正对他诉说自己数十载的历史:飓风、人口数量的大幅改变,以及原住民因不堪承受无情增加的房屋税而迁走,搬来不会讲英语或是不愿尝试讲英语的居民,他们一直住到了现在。他这么想着,那座公寓已像幻觉般占据了他车子的前挡风玻璃。
楼外立着块招牌,上面写着“加菲尔德庭园”,还附了电话号码。伯格看到之后将车驶进停车场,抄下电话号码,接着到加油站打公用电话。是的,还有一间空房。一小时之内,他就第一次、也但愿是最后一次与房东班杰明·舒波打交道。
“不行,不行。”楼下办公室中,伯格和舒波在桌子边对坐,听着他不断地说着这句话,这间办公室不但热而且通风不良,他还得忍受舒波身上刺鼻古龙水的毒害。想要空调可以,自己买去,随你便。但现在是一年里气候最宜人的季节,谁需要空调?
班杰明·舒波得意地展示他白色的假牙,倒让伯格想起浴室的瓷砖。这位贫民区最有势力、珠光宝气的人用他肥胖的食指轻敲着桌面,手指上那枚钻石拥簇的戒指闪闪夺目。你还真幸运,这个时节人人都想来这里,十个人正排队等着要租我这间公寓。这地头蛇摆出最能显摆金色劳力士手表的姿势,没察觉到伯格的墨镜是非处方镜,还有那头蓬松浓密的黑长鬈发是假发。两天后就会增加到二十个人,事实上,我真不该用这个价钱把公寓租给你。
伯格付了现金。不需押金或其他保证金,没再问任何问题,没要求提供身份证明。如果他决定在好莱坞的黄金季节里保有第二个家,那么三星期之内,就必须再现金支付一月份的房租。不过现在考虑新年要做什么还早了点。
“工作,工作。”他喃喃自语,翻着杂志上刊登的殡仪馆中的骨灰瓮和纪念品图片,然后把杂志放在大腿上,十分用心地看着熟悉的彩色画面。他最喜欢的骨灰瓮还是那种形状像一摞精美的书籍、上方有支羽毛笔的青灰色盒子,幻想那些书就是他埃德加·艾伦·伯格所撰写。他想知道那种精致的骨灰瓮一个值几百,于是便想拨打免付费电话查询。
“我应该直接打电话订购,”他开着玩笑,“我就该这么做,对吧。妈?”他逗弄着她,好像拿着台可马上拨号的电话。“噢,你一定会喜欢它的吧?”他摸摸骨灰瓮的照片。“你会喜欢埃德加·艾伦·伯格的骨灰瓮吧?跟你说吧,这要等到有好消息要庆祝时再做,目前我的计划实施不顺利,妈。哦,对啊,你听到了,恐怕受了点小阻碍。”
没料的稀汤,指的就是你。
“不,亲爱的妈妈,这跟稀汤没关系。”他摇摇头快速地翻着杂志。“现在我们不谈这个。我们在好莱坞,这不是很愉快吗?”
他想着此地以北不远处那栋水上的浅橙色灰泥别墅,然而却被混沌的情绪紧攥。他依照计划找到公寓,依照计划入住。结果一切都不顺利,现在没啥好庆祝的。
“错误的想法,错误的想法。”他用两个指头轻敲额头,就像妈妈以前敲他一样。“不应该发生那样的事,怎么办,怎么办,小鱼跑掉了。”他的手指在空中游动。“留下大鱼。”两只手都游起来。“小鱼跑去别的地方了,不知道在哪里。但是我不在乎,不对,我在乎。因为大鱼还在这里,我放掉小鱼,大鱼不可能高兴的,不可能。不久就有事情可以庆祝了。”
跑掉了?你真是笨,小鱼都没抓到还想抓大的?你真是没料的稀汤,你怎么会是我儿子啊?
“别那样说,妈,那很无礼。”他把头歪向杂志上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说道。
她用眼神示意他可以把招牌钉在树上,这邪恶的眼神被他爸爸叫做“毛眼球”。埃德加·艾伦·伯格始终不懂为什么这种可怕的眼神叫这个名字。眼球上没有毛,他没见过也没听过,如果有的话他会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把杂志扔到地上,从黄白相间的休闲椅上站起来,拿起靠在墙角的球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