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我何得罪他,我到了那里,问那牛肉铺里道:“老铁在那里住,他正在隔壁门首。”那铺内人指与我,我将相公的字递上,他就进去拿了这东西,叫我扛了来。”他主人大笑道:“他恼你叫他老铁,故罚你当这回苦差使。”那人方明白这个缘故,又是那可恼,又是那好笑。他主人道:“说不得,你歇歇,还替他送了去,万不可再叫了。”那人嘣嘟着嘴。歇了一会,只得又与他送去。
一日端阳佳节,秦淮河游船如蚁,他家的小厮来向铁化道:“方才奶奶打发我送粽子到火爸爸家去,我在贡院门口过,看见哈相公,锁相公,马相公,伍相公四五位抬着食盒,都游船去了。”铁化想道:“这几个人都是我家教亲好朋友,他们就偏我去作乐,令人可恼,我如今给他个大家乐不成。”遂叫那小厮忙去捉了些大青蚂蚱来,到家中寻出一个鱼蚱罐子,装了些稀粪清,把那蚂蚱拌上,用红纸封好。吩咐小厮,如此如此行事,你到那里切不可笑。那小厮,甚是伶俐,点头会意,接过来拿着,一直到河边来。远远看见这几个人的船到来了,高声步喝道:“哈相公,我家相公可在船上么?”那哈相公一看,认得是铁家小厮,见他手内拿着个罐子,遂同众人商议道:“小铁化这促恰鬼,到处他占人便宜,他这小厮拿着的,定是人送他的东西,我们且骗了来吃了再讲。”遂叫船拢了岸,诳那小厮道:“你相公才上岸同人说话去了,就来的,你拿的是甚么?”那小厮见他说谎,忍着笑,用眼睃他船上,正中放着张桌子,铺着猩红绒垫,一个大宣花瓶插着莲花,香炉基子之类,摆得好生富丽。面前一张金漆方桌,五个人围坐着,鲜果美肴堆上了桌子。答道:“我们家的伙计才打安庆来,带了几罐鱼送我家老奶奶,老奶奶说相公不在家,定然是来游船,叫我送一罐子来。”众人听了甚喜道:“你来得好,拿上来,你家相公就来了。”那小厮将机就计,递与船上人接了。他道:“千万交与我家相公,我回老奶奶话去。”说着,笑嘻嘻如飞的去了。众人欣欣得意,拿过来揭开了纸头,正要倒出来尝尝,谁知这些蚂蚱闷久了,见了亮,一阵乱跳。众人满头满脸,浑身上下,无处不是臭粪。先蚂蚱一跳时,大家齐叫,哎呀,不好,这一声叫是张着嘴的,溅得那粪屑满口都是,几乎连肠肚都吐了出来。【神情写得逼真。】这桌上摆设的肴馔果品都成屎拌了的,满船臭不可闻。方知吃了他的这一场大亏,连跟随家人,在船头船尾老远的伺候,都还沾了些余光,臭得都坐不住了,东西也吃不得了,倒在河里。一场扫兴,大家散去,归家洗沐去了。累得船家把船都重新洗过,还不能除尽臭气。
再说铁化房分中的姐姐妹妹嫂子,他母亲接了五六个到家中来过节,都说道:“今年人说秦淮河热闹得很,有一二十只灯船,堂客们游船的多得了不得。一年一度,奶奶带我们大家去顽顽,也沾你老人家的洪福。”他的那个胖女儿,【胖女儿者,童自大之妻也,顺便即带出,用笔之伶便若此。妙。】撒娇撒痴的道:“妈妈,你带我同姐姐嫂嫂们顽顽去罢。”这个一嘴,那个一舌,念诵得那老婆子倒也有些念动兴了。叫了铁化来,道:“我听得说河下今年十分热闹,找老人家了,也该去散散心,你可雇只船,我同你姐姐妹子嫂子们大家去顽顽。”他道:“人山人海的,到那里有甚么趣,不如在家坐坐,还受用些。”【妇人游船看灯,江宁之恶俗也。他此说却是。】他娘怒道:“只许你终日在外边取乐,我就顽不得一顽,难道怕花了你的家私么。”铁化不敢违拗。出来寻思道,我姐从没这样高兴,定然是他们总成的,我且叫他众人吃些亏,才知道这船不是好的。
主意定了,次日雇船,四面挂上帘子。他预先来嘱咐道:“即要游船去,不要多吃茶水,船上没处溺尿,大家留神些。”众妇人欢喜非常,果然多不敢吃茶水,大家清晨吃了些饭,从轿子到船上来,撑开游赏真是热闹。看别的游船上,有清唱的,还有吹打十番的,那两岸河房,全是来玩赏的男妇。虽然耳中眼底有趣,但此时五月上旬,天气正长,一轮火伞当空,四面日光透入蒸着,已是热气难当,又且是口中发渴。到了午后,众人都是绝早吃的饭,此时也饿得很了。他娘催了三四次,他只答应,就有了,却不见拿上来。又停了一会,方才送上,你道是些甚么,都是咸鹅、腊鸭、牛。胶鱼、烘糕、薄脆、眉公酥玉、玉露霜、闽姜、橘饼、糖梅、圆片之类。众人已饿得发昏,见了这些东西,尽饱一吃,过了一会,时已下午,越发炎热,先已是渴了半日,又吃了这些咸的甜的干的东西,那喉管中都冒出烟来,如何受得。一个个都渴得昏头昏脑,忙问他要茶吃。取了两大壶温茶来,吃些凉茶,越发渴起来,只是要吃,两壶不够,又要了两壶来,都吃了,大家灌了个满肚,渴虽止了些。又过不多时,都有些尿急了。既没处溺,又说不出来,正在难忍的时候。谁知铁化拿出些预做就的安息香来,他把皂角制成极细的末子,裹在这香上,捏了数十根,一齐点上,叫船家把船头迎着上风,他靠着帘子坐着,那香烟同皂角末,顺着风一阵阵的吹入船中。这皂角末一闻着,喷涕打个不住,这些妇人正在那尿急的时候,勉强忍着,已是难过,这一顿喷涕,打得下边的尿长淌,那里还忍得住,都穿的是单抽纱罗之类,把裙裤衣服后面尽皆污透,连膝裤同鞋都湿了,满船板全是尿,忙忙叫扰船,叫轿子回家。他到了家中,反抱怨众人道:“我说不要去,你们定要去,我叫少吃茶,大家朝死里呷,弄得满船是尿,人看着是甚么意思,明日被船家传得人知道了,脸面何在。”众妇人都红了脸不作声。他娘也是一裤子的尿,也说不出来,大家只怨吃的茶多了,不听他的好话,那里知是他弄的鬼。
过了两年,他十八岁上,娶了媳妇火氏来家,他母亲也就是那年死了。过了些时,他舅子火大生日,他去拜寿。有许多亲友都在那里留着吃面,他偶到后园中去走走,见他舅子的后窗底下放着一个净桶,就知道是舅姆子的,四顾无人,忙向锅底下刮了些锅烟子,将净桶边上周围擦了,把盖子盖上,他留心少刻,又进来看看,净桶已不在那里了,知是舅姆子掇了去用。他走出来,在席上笑个不住,众人问他,他只是笑,再三强问。他道:“我说了,怕大哥恼。”他舅子也不知是甚么事,便道:“你有话只管说,我恼的是甚么?”他笑道:“我刚才到后过去,不留心撞见嫂子在那里撒尿,雪白的屁股上一个大黑圈子,故此忍不住好笑。”内中那哈相公同他最相熟。笑着骂道:“你这砍头的促恰鬼,单管嚼蛆胡说。”他道:“我一点也不胡说,你叫大哥进去看,要没有黑圈,任凭怎么罚我。”他舅子也当是他真正看见,倒不好认着犯头。大家说别的话,就叉了过去,到人散后,火大走入房中,埋怨他妻子道:“你可知道铁家妹夫这个促恰鬼。你怎不留心撒尿,被他看见了屁股,当着众人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他妻子道:“哎呀,这是那里的话,我在屋里关着门撒尿,又不曾在外边,他如何得见。”火大道:“他还说见你屁股上一个大黑圈子呢。”那妇人道:“呸,他难道见了鬼了,理那砍千刀的胡说。我好好的屁股,如何得有甚么黑圈呢。”火大道:“你也不必骂人,也不必多讲,看一看便知道了。”叫他伏在椅子上,屁股撅着,掀开衣裙,把裤子扯下,果然一个黑圈,却被裤子擦得模糊的了。火大道:“现有凭据,你还强甚么?”用手将他阴户一拧,道:“大约连这个红圈也都被他看见了。”那妇人红着脸,气忿忿的想了半晌,忙忙的去将净桶揭开,点上灯一照,用手周边一擦,满手乌黑,方悟以是他弄的鬼。夫妻二人骂了几句短命促恰鬼,大笑了一场。
过了些时,铁化又到丈人家来,他舅子不在家,丈人房中坐了一会出来,偶然瞥见舅姆拿着两张草纸,往后边毛厮房中去,关了门净手。南京人家大家小户都有个毛厮。大人家深宅大院,日间则用净桶,晚间仆妇侍婢们去倒。小户人家后窗之外即是毛厮。日间大小便皆在内中,净桶只备夜间之用。这铁化见他进去了,忙忙走到厨房内,兜了些米来,自厨房口悄悄直撒到毛厮门外,进来对丈人道:“老爹,不知是谁偷米,把米撒了一地,直躲到毛厮里头去了。”那老儿是当家的人,听得有人偷米,走出来一看,果然一地。吆喝道:“是谁偷米?”说着,就走到毛厮门口,见门关着,当偷米的人躲在内中,就来推门。那媳妇听见公公吆喝着来推门,又不好作声,忙忙的靠住,连裤子也不及拽上。一个骂着往里推,道:“是那个奴才白日里偷东西,这样大胆。”一个使着力往外顶,正在相持。铁化跑到丈母跟前道:“奶奶,你看老爹这样大年纪的人,嫂子上毛厮,他老人家跟了去推门呢。”那老婆子听了,跳起身,忙赶来一看,果然那老鬼还吆吆喝的谁呢,被这婆子气狠狠上去两个大巴掌。把那老儿打得愣愣挣挣的,他骂道:“老没廉耻的,媳妇在里边解手,你推门做甚么?”那老儿听了,满面羞渐道:“女婿才说道是偷米的,我当是真撵了来拿,那里知道是媳妇。“及至出来寻女婿对话时,那铁化已回去久了。过后不但老头子好笑,连老婆子同媳妇想起他这促恰来,也暗笑了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