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发放心去赌,如此多次。竹清也替他还过有千余金,又不敢奈何儿子,只自己气得抱生怨死。有相好的亲友叫到衙门去告,他因是独子,又舍不得,一时间疼起银子来要去告,过后心疼儿子,自己又中止。因此竹思宽越发肆无忌惮。
他一日同着几个光棍耍钱,他的手气顺,从早至午,赢了有三四百两筹码,歇了算帐要银子。众人道:“绫子磨了水了,把你那妄想心打掉了罢,爷们的钱都是好赢的,只好等你那一日输了,慢慢的准帐罢。”他急了,道:“每常赢过我的不知多少,输了就要,我好容易今日赢了,想赖我的。”众人道:“实话对你说罢,爷们原想赢你这肿嘴,今日不幸输了,是你的造化,不要讲三四百两银子,你想要三四百文低钱板子,大约还不能够呢。”竹思宽又气又急,就骂了几句,被这三个人齐上,拳头嘴巴打得嘴鼻中都是血,满脸红红紫紫,大包小瘤,把头上的瓦楞帽子,身上的海青,扯得稀烂。
正闹着,恰好他舅舅路过,喝住了。问起缘故,竹思宽将前事奉告,他舅舅向众人道:“这个不长进的奴才,每年来输了头二千两,今日才赢得这一场,列位就没有,也该好说,不犯着就动手,赢了他的要,输了他的打,自己也过不去,这是鼓地词上说赵太祖的赌法,输打赢要了。”众人见他有些体面,【体面人处处行得去,可慨矣夫。】不敢回言,况自己原也理亏,还洋洋的道:“绕他这一回,再要想问爷们要,叫他试试爷们的利害。”就走去了。
他舅舅送了他到家中,忿怒向竹清道:“既有本事养儿子,怎么就没本事管教,叫他在外边赌钱闯祸,作何了局,你既不敢管他,送到官,连同赌的人一齐处治几个,也戒戒他的下次。”【果真上策。】那竹清半晌吐出一句道:“我何尝不想到,倘送到了官,怕亲戚们看着,没脸面。”【何没脸面之有,老牛心性,令人不解。】他舅子大怒道:“好好好,你儿子这样不长进,倒有脸面,你这等出奇的心肠。【真是奇心肠。】就怪不得有这样好儿子了,亏你怎么活了这样大年纪。”说得越发怒气上来了,道:“呸,【可谓不顾而唾。】孽障,【真是孽障,骂得不差。】后来不知怎样现世呢?”就忿忿的出去了。竹清望着竹思宽道:“今日你试着了,输了白白送与人去,赢了不能得,还要捱打,你想你输过了多少,有这两千输过的银子,要开个铺面,做上生意,又操炼出人来,何等体面。今日叫舅舅这样骂我,你也过意么?”【真老牛,还有姑且儿子嗔怒舅子之意。】竹思宽道:“你要肯给我子开铺子,我好戏得赔钱么,我是闲着没事做,才干这营生。”【人生在世,何事不可做,闲着没事便去赌钱,奇语,非下流人不能说些下流语。】竹清道:“给你银子开铺子,又好拿了去赌。”他道:“要开上铺子,做了买卖,还要赌钱,那也不是人养的,竟是驴子生出来的了。”【他倒也罢了,难为他令堂。】竹清道:“据你想,做个甚么买卖?”他道:“小本生意,滋滋的,我不做他。本钱大了,你又不放心,得五百两银子,开个钱米铺也罢了。”竹清听得儿子说有生意做就不赌了,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巴不得他望成人里做,遂取出五百两来,租了三间铺面,搭了一个伙计看银水写账目,又替他做了一身新衣服帽鞋之类,择吉开张。
他果然竟有三四个月不曾去赌。把个竹清夫妇喜得没入脚处。【真是出奇,不但竹清夫妇欢喜,看书者亦以为异。】竹思宽人物生相也好,口中言谈也好,见人一团和气,又舍得,这些在街上开绸缎铺布铺杂货铺的人也都相与。时常请到茶馆中吃茶,或大荤馆中吃酒饭。众人也都还席请他,见他少年圆活,倒都看得他甚高。【偏是伶俐小伙子好干此等下流事,余不解是何心也。】他足足戒了有半年,忽然赌兴又发,忍不得了,走到屠家,一夜就输了五百余两,就把钱米算与了人。【到也爽快。】人来抬钱米的时候,伙计才知道,要拦阻时。竹思宽反拿刀子要同他拼命,伙计无法,只得连忙去报与他父亲。竹清跌跌舂舂跑了来时,钱米已去,只剩了个空铺子,连竹思定都不见了,捶胸跌足,怨天恨地而回。【可谓:儿子一去不复返,钱米今已空悠悠。】
你道竹思宽往何处去了,他把铺子输去,要想翻本,手头无钞了,走向索常相识的这些铺子里说谎道:“水西门外上江到了几船米,客人家中有事急于要回,只照本钱就卖,就照眼前时价也有四五分利钱。家父的银子都放在外边,一时收不起来,铺子里又没有许多,家父叫我到宝铺,恳祈暂挪一用,【题目甚佳,可惜把文章错作了。】或五十两,或三四十两,三五日内米一发了,如数送来奉还。”众人见他现开着铺子,也有与他父亲相熟的,又知他家殷实,况他说得甚是委婉,可有不相信的,各铺中三五十两不等,共借了四百有余,拿到屠家,全全送入他人囊中,只落得辛苦了半夜。这些铺家在他铺子门口过,见关着,还以为是他伙计们同去照料发米。
过了四五日,仍然高锁如故,访问左右铺子,方知他做的那些妙处。众人全知道了,约会到他家来问竹清要。竹清见是儿子做的事,又都素常相识,情理两个字都说不去,只得咬牙跌足,如数偿还。这一下,将他生平刻薄所挣之物,尽行罄囊抖出,所剩房产田地不过五六百金,还是他三十多年前的原本。【谚云: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刻薄一生,终归乌有,刻薄者何益?此等处须当着眼。】竹思宽这两场送去了千余两,他虽然不怕父母。自觉无颜,老在屠家住着不回,零零星星又输了一二百两,众人得惯了济,又来寻竹清。竹清此时囊中已无物了,只得学那脱空祖师妙法,两只推聋的耳朵,一个装哑的嗓子,塞耳弗听,缄口不言,后被辱骂得不堪。他此时也将七十岁了,出来说道:“我几千两的一分家私,被你众人勾引我那不成器的孽障,弄得精光,如今只剩我一条老命,你们拿刀杀了我罢?”走到街上大声叫屈,拉着众人撞头磕脑要寻死。众人先还以为他像当日好骗,不想老儿弄光了,看了急,要来拼命,【真叫做人争生智。】谁不怕事,一轰就走了。回来叮着竹思定要,竹思竟没法,想出个妙策道:“我家的银子虽没有了,房产地上还值千两,但文书在我老爹手中出不来,我写下了张欠约,等老爹死后磬一响就还钱,今日且叫我掷掷翻翻本着。”众人知地家的产业还值数百金,就依允了,两三个老把势同他下场,一夜就赢了他七八百两,立逼着他房产地土都写了卖,同伙许多人做保,这几个赢了的,拿出几两银子来,备了几桌酒席酬谢众人。竹思定却也吃了一饱,欣欣自得。【真便宜,七八百赊帐还了一吨先饱。余有一亲曾锡侯拥资巨万,衣食不浪费一文,面发长约寸余亦舍不得钱。到亲友家遇直剃头者,方扰一剃,其吝如此,赌则不惜。他有一茶馆,名曰爽月居,连房子器用家伙,系二千五百金所置者,偶一日夜输去三千金,以馆算与他,喜谓人曰:我二千五百银子的产业算了三千金,岂不便宜。竹思宽心亦类此。】此后众人知他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再不同他大赌,只赌现梢,他身边一文赌本皆无,着了急,想起他一个表姐夫来。这人姓苏名才,就是黄氏的侄女婿,他有说道:“你姐姐对我说,你觉改过不要钱了,开了铺子,这样往成人里走还不好么?这是姑老爷的积行。”他借因儿说道:“开铺子,奈本钱短少,转不过来,老爹放的帐一时又收不起来,今日买了一桩米,差二三十两银子就撅住了。我听见姐夫回来家,一来看看,二来想问姐夫挪二三十两银子权用一时,三两日就送来。”苏才道:“我的货物还没有发动,银子是没的,既等着要用,把你姐姐的头面且当几两用罢。”遂叫妻子拿出几件首饰,说道:“这当得二十两银子了,你拿去罢。”竹思定道:“一客不烦二主,既承姐夫姐姐美情,索性全美了我的事罢,再得十两就够了,省得我又去求第二家。”苏才想了一想,又对妻子道:“把你我穿不着的衣服借些给他罢。”他姐姐又将新衣服包了一大包袱与他。他说了一声多谢,笑嘻嘻拿着去了,【乐哉。】到了当铺中尽力一当,当了三十五两,走到赌场轻轻送去。
过了半个多月,苏才不见他送来还。竹清待亲戚极淡,人都不甚上他的门。苏才因要问他要东西,借此来看看姑丈姑母,坐下叙了几句闲语,方说起竹思宽借的当头来。竹清听得气得两泪交流,把竹思宽历来所做为前后细说。苏才听了这话,知道这项物件他万不能还了,去寻他要当票要紧。辞了出来,正走到街上,见二三个屎皮辣子揪住竹思定在那里闹。苏才看时,他连衣服鞋袜都没有了,上穿一件小衫,下着一条裤子,赤着两片精脚。苏才上前问故,众人道:“他输了我们十多两银子,只将一身衣服给我们,值不得头二两银子,就想罢了,如何饶得他。”苏才道:“列位看他这个样子,还问他要命么,劝列位撂开罢?”众人哪里肯依,这个一拳,那个一脚。苏才看不过意,说道:“列位不必动手,打死人是不要偿命的么?”向顺袋中掏出有两数银子,递与众人道:“这个列位拿去买杯酒吃罢,放了他,如不肯,听凭尊意,我就不管了。”众人先看竹思宽的样子,知是逼不出来的,不过打几下出出气,见苏才拿出银子来解纷,实出望外,做好做歹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