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想他说得甚是有理,遂叫众学生来对笔迹,却是贝余。先生要打他,他说是铁化教他做的。铁化道:“我就这么呆,要是我叫你做的,肯教你写我的名字,你先在先生座上翻,我当你寻什么东西,你做的事,倒反赖我。”先生道:“这与铁化不相干,明明是贝余这个畜生,因我早起打了他,耸故下此毒手戳我,故意写个帖子,想嫁祸铁化,这等奸诈可恶。”那贝余痛哭,只说冤赖他,口口咬定是铁化,也还有些不决。有一个大学生,名叫干壹,说道:“先生只究这两根针从何而来,便知是谁了。“【随手便出干壹,省笔。】先生问铁化,铁化道:“我不知道,贝余说要出恭去了好一会才来,就在先生位上去翻。”先生便打发干壹到他家去问来。回说道,他母亲说贝余说先生要根针用,拿了来的。先生笑道:“畜生,你还有甚么说?”贝余说:“是铁化叫我要去的。”先生怒道:“你还敢赖,铁化叫你吃屎,你也肯吃么?”按在凳上,结结实实将贝余重责了十板。【甚矣,世间之冤枉事不少也,明是铁化,反累及贝余。铁化狡黠便能脱祸,贝余愚卤但受其枉,以小概大,片言折狱难矣哉。】贝余被铁化耍了这一下,真有口难分辩,却也背地被他骂了十数日。【先生犹被其愚,而况于此蠢材乎?】
隔了些时,先生有事出门。回来时,正在铁化家门口过,只见十多岁一个孩子,弯着腰在那里哭着叫骂。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卖鸡蛋的,在那一块马台石上,把两着膀臂圈着,把些鸡蛋垒得高高的,弯着腰抱着,动也不敢动一动,一个筐子放在旁边,问他缘故,孩子哭道:“这家十来岁的一个人要买我的蛋,叫我过数,又没处放,他叫我把手圈着,他数了,说进去拿钱来取蛋,这半日总不见出来,我又不敢动,怕蛋滚下来打掉了。这一回又没个人过,我腰也弯疼了,膀子也水了,再迟一会,都是打掉的数。造化遇了老相公,救我一救。”先生知是铁化所为,恨声不绝,替他拿过筐子,把蛋拾在内,装完了,那孩子连腰还直不起来,向先生千恩万谢,方提了筐子走去。先生到了馆中,那铁化已打后门早来到学馆里了,先生叫他过来,问道:“你门口那个卖蛋的,可是你促恰做的事?”他道:“我吃了饭就到学里来,并不知道甚么卖蛋的。”先生道:“他明明说十来岁的一个孩子,不是你是谁?”怒狠狠的要打他,【方写耍贝余,又写耍这孩子,见得总是孩子,却没有铁化之尖酸狡狯耳。】他道:“我家有好几个十来岁的,难道就是我。先生才不该放他去,该叫他来认认我,看是不是?先生此时打我,可不冤屈了我么?”【真顽皮。实是强词夺理,先生亦无奈他何。】那先生倒被他说得无言可答,又饶恕了。
这馆中有一个学生,姓白名华,他父亲曾做陕西华州吏目,因为无子,祷于华山所生,故命此名。这白华伶牙俐齿,善于捣鬼,众学生替他起个混名,叫做白白嘴。因两个白字重在一处不好叫,见他的嘴略有些扁,又都叫他白扁嘴。一日,先生他出,铁化道:“我讲个笑话你们众人听听。”白华同众学生都攒拢来听,铁化道:
一个妇人往井上汲水,这日大冷,遍地都是冰,这妇人一时尿急了,见左右没人,就蹲下去溺,溺完了才要起来。不想一滑,站不稳,一个坐跌,把个阴户就冻得沾在冰上,爬不起来,只得坐着,他丈夫见妻子不回,走了来,看见妻子坐在冰上,问地缘故。妻子告诉他,因溺尿,冻住了,这男人没法,想了一会,道,除非呵化了冰,才起得来,只得爬倒,用嘴呵,不意把嘴同阴户冻在一处,也动不得。忽有几个挑脚议过,见他二人如此,问其所以,男人嘴冻在了,说不出话来。妇人只得忍羞实告,那几个汉子上前看了看,内中一个道,这事容易,若要开时,我们拿过扁担来,大家别嘴的别嘴,别穴的别穴。
众人听了大笑,白华见是骂他,说道,我也有个笑话说给你们听,众人侧耳听他说道:
一个人念诗道,一色杏花红土里,状元回去马如飞。旁边一个人道,你念错了,古诗是归去,这人笑道:你好不通,归字就是回字,回字就是归字。
众人笑得打跌,铁化道,你们不要笑,我再说一个:
一个人在书铺中赊了几幅画儿,家去贴着,画匠要了几十回,他总不肯还钱,画匠气不过,写道:我日你贴白画的亲娘。
众学生齐拍手笑道:“白扁嘴吃了亏了。”白华也不答应,说道:“称们不要笑,且听我说了着:
一个人才睡觉,听见外边叫门,起来开了看时,不见有人。刚回来睡下,又听见叫,只得又起来开了,又没有。如此者四五次,这人急了,骂道:开了门不见,关了门又叫门,我回你叫门的祖奶奶。
铁化见伤了他祖上,就面红耳赤,争竞起来,几乎相打。那大学生干壹,虽也是个少年,却板板策策,从不同人顽笑,众人都惧怯他些。【屡写干壹少年老成,后来方见是成材也。】是他一阵吆喝,才镇压住了。
铁化又读了一二年,他父亲见他仍然一窍不通。叫他辞了先生,下来学做买卖。他在馆中先生管着,还时常逃学,何况到了铺子里,他可肯安坐,终日在外闲撞。
一日,遇见一个人,穿得甚是齐整,斯斯文文,也像个读书人的样子,远远走来。到了跟前一看,是个大糟鼻子,他心有所触,暗暗含笑,上前深深一搭。那人见他身上华丽,知是正经人家子弟,也回了一揖,道:“小相公,素不相识何劳赐揖。”他道:“我见先生这样一个仪表,可惜把土星坏了,怎不治他一治。”那人道:“正是呢,也曾各处寻方医治,再不能好。”他道:“家父倒有绝妙的奇方,一治就好的,效验至极。”那人欢喜得一把拉住,道:“小相公,既然如此,烦你引我到府上奉求令尊,倘医好了,我自当奉谢。”铁化诡对道:“本当奉陪同往,但晚生有些要紧的事到一舍亲家去,不能相隋。先生只到三山街,问开货店的铁爸爸,人都知道,那就是家父。”那人道:“你原来是铁爸爸的公郎,令尊虽不曾会过,是久闻名的,府上在礼拜寺间壁,我也认得,此时就去奉求。”遂同他拱手别了。一直走到铁家,烦门上人说了进去。老铁迎了出来,让到厅上坐下,问其来意,那人看见这也是个大精鼻子,红肿如拳,甚是疑心。只得答道:“适涂间遇见令郎,他见弟鼻红肿,他说爸爸有上好药方,特来奉求。”他大笑道:“先生被那畜生哄了。”因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若有好方,我的鼻子如何到这田地,他哄尊驾来同我会会糟鼻子的。”那人恍然大悟,也大笑作辞而去。
他一日走到一条僻静巷内,见一家门内一个少妇,同街上一个老妇人说话。他见那少妇颇有几分姿色,便站住,目不转睛的呆望。那老妇见他年纪虽小,然看得太着相了,说道:“你走你的路罢了,尽着站住看甚么?’他道:“朝廷的官街,你站得我就站不得,是你看我,我何尝看他来。”老妇怒道:“你明明的看着,还强嘴,把眼珠子剜了你的。”铁化笑道:“你剜了我的眼睛,千万撂在那位奶奶的裤裆里。”那老妇听了,又好笑又好气,撵着要打他。他才跑了。
他到十四岁上那一年,老铁把了一个六月的斋。大长的天气又是那热,一日饿到晚,还要几次礼拜,直到星月上才吃上一饱,到五更时,又撑上一肚子的牛羊肉油香哈哩洼。好捱一日,有年纪的人,食饱不均,伤了脾胃,成了禁口痢,十数日就病故了。即日下葬,都不必细说。
过了数月,他一日偶然在门口闲站,只见一个斗笠草鞋汉子,问隔壁一个牛肉铺内道:“这里有个姓铁的在那里住?”那铺子里的人就指着铁化道:“那戴孝的就是铁相公。”那人走到跟前说道:“我是北门桥吴相公差来的,有封字送与相公。”铁化先听见叫他,已心中含怒。接过字来一看,假意道:“原来你相公等着借这东西,你不要就去看,赶着拿了去。”他忙忙的走进内边,取了一个大圆盒,将磨盘命了一扇装入,四面封了,写了一个回字封好,叫家人将盒子掇了出来,对那来人道:“你家相公急等着要用,你路上万不可歇。”家人帮着他抬上肩头扛着。那人道:“重得很,是甚么东西?”铁化道:“都是要紧磁器,不要歪动,看打掉了。”又将回字替他揣在怀里,那人没奈何,扛着去了。原来那人是庄子上才上城来的,【应前斗笠草鞋句】乡下人老实,信以为真,【说得活像,即城中人亦不得不信。】一气扛了七八里,肩头也压肿了,两手扶着,肩也不敢换,生怕歪动打了。累得浑身是汗,面红耳赤,到了家中,走到内边。叫道:“快来接接,压死了。”他主人忙跑出了一看,不知何故,用手来接,觉得甚重。那人道:“正正的好生拿着,看打掉了。”他主人问道:“是甚么东西?”那人道:“我知道是甚么?铁相公说是相公借的,急等要用,叫我一气扛了回来,不可耽搁。”他主人甚是疑心。道:“我并不曾问他借甚么?”忙打开一看,是一扇石磨,不知其意,问他有回字没有。那人喘吁吁的道:“有,在我怀里。”取出来,汗都湿透了,拆开了一看,上边并无多言,只得九个大字,写着:“来人无礼,罚扛磨一回。”下面有一行小字,道:仍着送回,庶可偿罪。他主人笑着问道:“你怎么得罪了他,被他耍了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