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听道:“你这位兄说话稀奇得很,大青白日,我站在这里说话,怎说我睡着了。”那人道:“兄不要见怪,你既是醒着,为何大睁着眼都说的是些梦话。”【大睁眼说梦话的人,正自不少。】众人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到听才要分辩,又一个道:“不是这样说,兄这些话是独自听见的,还是同人听见的。”到听道:“半夜三更,就是我一个,那里还有人。”那人道:“兄自己错了,怪不得人说。’到听道:“我怎么错了?”那人道:“兄方才说看见有许多判官小鬼,该把那判官也罢,小鬼也罢,拉住一个做个证见,此时这些鬼话,就不怕人辩驳了,你不曾想到这上头,岂不是错。”众人拍手打掌,又笑了一场。【拍手打掌的笑。】到听发急道:“我是千真的话,你们当我说谎,这样省剥我。”内中有认得他相厚的便道:“毛空,你既要说新鲜谎,老着脸凭人说罢了,又急得是甚么。”又一个道:“这位原来就是有名的到兄,面荒失敬,我们大家说归说,只不要发急,等我替兄寻个证见,包管地们再没得说了。”到听当是好话,笑着道:“兄替我寻个甚么证见。”那人道:“见那日在那个去处听来?”到听道:“我在大门内泥马脚下睡醒了,听得这些说话。”那人向众人道:“如何,我知到兄决不是假话,列位都这样白他,这不有了证见了。”众人道:“谁是证见。”那人道:“他说在泥马脚下睡的,那不有个拉马的马夫站在那里,我们同去问他,是真是假就明白了,何须大家只管辩驳。”众人道:“那马夫是个泥人,怎会说话,兄也来跟着说新闻了。”那人道:“列位有所不知,我去问他,正要他不会说话才好,若是会说话,他也要说到兄是扯谎,越发讲不清了。”众人听了,笑得几乎打跌。【起初是哈哈大笑,次是拍手打掌的笑。此是笑得几乎打跌,些笑亦有层次,些得好。】
到听要辩,又说不过众人,不辩,又气得慌,脸脖子通红,颈子上的筋急得有指头粗叠暴着。【画出一个发急人的形象。】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道士来,【道士。这道士也是一个闲汉。闲汉五。】上前笑着道:“天下奇怪的事何所没有,这位居士也未必全是诌出来的假话,或有些影儿也不可知,列位何必如何认真,若信他是真话,就听他这一遍新闻,若疑他说鬼话,就不必信,人还拿着钱给说书的,听鼓儿词上的瞎话。如今听说这新鲜话又不要钱,何等不乐,只管辩驳些甚么。“
众人看这道士,两道浓眉,一双大眼,五尺身材,四旬年纪,竹冠布氅,麻履丝绦,好一个齐整相貌。众人道:“这位师傅说的是,我们打柴的不要跟着放羊的,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一轰而散。
到听垂首丧气,也就要走,被这道士一把拉住,道:“居士且住。”到听道:“师傅叫我,说甚么?”道土道:“古人说,恼一恼,老一老,笑一笑,少一少,【这十二字,便是延生秘诀。】大家顽笑,何须认真,气恼的是甚么,我同居士去小饮三杯,消消闲气。”到听听见请他吃酒,气恼全无,一脸的笑。先咽了两口唾,然后说道:“今日腰中不曾带得一文,改日请师傅罢。”【已暗含着今后且奉扰五个字,不曾说出来,妙极。】道土道:“我请居士,何用你破钞。”拉着手到一个酒肆中去。到听口中说道:“岂有此理,怎么好扰师傅?”虽如此说,那两只脚已随着到酒店中来了,对面坐下,走堂的送上两壶酒,几个小菜碟摆上。到听等不得他让,先一气饮过了数杯酒,方才问道【饮过数杯方问话,画出一个好酒谗吻的人来。】:“师傅贵处是那里,在何处住,我每日在这里走,从未曾会过?”道士道:“贫道祖籍陕西固原人氏,【会采战,自然能固本还元,所以是个原人也。】自幼在峨嵋山技师访道,近来四处云游,为人治病。【看官记着。】今到此不多几日,在朝天宫作寓,独坐甚闷,出来闲步,才见居士生气,故约来同饮几杯,我们说说白话,【正投到听所长。】也可消遣。”又让他吃了几杯。道:“我寓处也无伴侣,居士若无事可常到我敝寓来,别无他物,就是一杯水酒相待。”到听满脸难下笑来,道:“有了酒吃就尽够了。我听得人说,无钞一身轻,有酒万事足,【学套文字,不意到听亦善此。】别的还想甚么,若承师傅不弃,我来奉陪,我是闲着一点事也没有的。”道士让他吃酒,他也吃过有两壶,把白话口袋打开了,讲天说地论古谈今,都是不见经传,稀奇古怪,无影无形的大话。他说得津津有味。道士听得倒也耳中为之一新,微微的笑着听他诌说,又同饮了数杯。到听口也说干,等不得他让了,自斟豪饮起来,杯杯一干到底。【古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亦同此意。】吃了一会,方觉有些不好意思,反客为主,一盅一盅的倒让起道士来。【到听岂不闻痴客让主乎?】道士的酒量颇雄,盅盅干过,二人又饮了多时。到听有了八九分酒意,觉得满到喉咙跟前,下不去了,才起身道扰,【古人云:人生有酒须当醉。云:不饮傍人笑我。到听兼有之矣。】舌头短短的,不明不白说了几十遍。道士付了帐,同他出来,他晃晃荡荡的去了。
次日,到朝天宫寻着了道士,一来奉拜,二来道谢。道士又留他吃了半日酒,他无以为敬,不过说些白话来答盛情而已,道士听他说的,倒也不觉寂寞。临别时,道士道:“居士无事可常来闲话。”他满口应诺而去。到听吃着了甜头,他又是个无事的因身子,况他要到街上来,必由朝天宫后门卞公祠过,【晋朝卞壶死难之地。境即在此,建祠已久。】所以他无三日不来,来无不醉,他吃得多次了。
一日,听得各处桃花盛开,他在史家墩,小桃源,黑龙潭,踞关各处去看热闹。见那些男男女女看花之人往来如织,别人都是三五成群,有携着春盛的,也有抬着食盒的,或在酒棚内饮酒的,或在茶棚内吃茶的。丝竹管弦,长歌短调,其然热闹,【这一伙闲汉更不计其数。闲汉六。】看了一会,眼饱肚饥起来了。他因囊中无钞,四处混撞,忽然到一棵桃树之下,见金晃晃一件东西挂在上面,忙近前取下来一看,是一枝镀金银花,也不知是那个妇人在花下过,挂了下来的,他满心欢喜,也不看花了,欣欣然袖中。回来到家中,取出估值,道:“这个也值七八钱银子,五钱银抬一大缸酒,剩的买些柴米,够我几口大醉。”想道:“不好,【一算不妥。】目下天气渐暖了,买件单衣服穿穿是正经。”又想道:“也不好,【再算又不妥。】找扰这道老爷多次了,【江南僧道尼姑皆称之曰老爷,而县中知县反称县里大爷。】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如请他一请,还了席,后来又可以扰他几十次。这样一本几十利的事为甚么不做,就是这个主意好,【三算方成。可谓三思一行矣。一笑。】况且是人说的,吃在肚里是细丝,穿在身上是九成,我放着细丝的事不干,倒做九成么,【此等算计的人不少。】只当是不曾拾着这件东西。”又算计道:“家中碗盏盅碟一样没有,是来不得的,酒馆中肴撰又贵,不如买两样挡戏的物件,这两日接引庵碧桃盛开,请他到那里坐坐,小姑子又是我的厚朋友,【玉簪记舟子说陈妙唱云:我老小儿活了六十九,不曾见姑子同秀才做朋友。进这小姑子是到听的厚朋友,可见亦非异事。】问他要茶要水烫酒还便宜些。定了主意,明日举行。”
且说这接引庵在旱西门北首一条小僻静巷内,门口一丛黑松树,一个小小的圆红门儿,过去里面甚是宽敞,【昔人题半截美人图云,堪笑良工无见识,动人情处不会描。进未见其人,先写动人之处,若遇前诗人做试官,定考第一。此门中乃和尚出入之所。今到听竟要请道士进去,奇事。】内中三间大殿供着接引菩萨。东西六间房只有两个姑子,东厢房是两明一暗,两间做客位,一间是那老姑子的卧房,【姑子。】这老姑子有七十多岁了,动弹不得,成年睡在床上。西厢房内一间做厨房,【后姑子张道士溺尿处也。】一间做库房,一间是小姑子做卧室。这小姑子才有十八九岁,虽不叫做奇丑,却也说不得个俊字。肥胖胖的一个团脸,深紫棠色,五短身材,圆滚滚的却胖得紧。就做人甚和气,见人满面春风,一脸的笑。到听家离此只有三四箭远,时常来随喜。大约与这姑子有些暖昧的帐,人却不得而知。
且说到听次早起来,把那枝花拿到钱铺中去换,虽然大样,是叠丝的,称了称,只得七钱多重,首饰做八成,换了六百文钱,买了一只大板鸭,一个烂熏蹄,并些果子,又买了些好茶叶,【细。】一直到庵前敲门。那小姑子来开了,笑嘻嘻的道:“你今日买这些东西做甚么?”【是个相厚问的口声。】到听进来,小姑子关上门,【一丝不漏。】也随了进来,到他房中。到听道:“我今日要请个人,借你这里赏赏花,烦你收拾收拾,再把树底下打扫打扫,改日我腰里用些劲酬谢你。”那姑子笑着瞅他一眼,道:“你肥肉能吃得几块,好像根豆芽菜儿似的,不要讨我眨别你了。”【大形容不堪,似此较之,那道士之物只算得一根芹菜。】说得到听笑着把他脖子搂过来,亲了一个嘴,道:“你且不要关门,我去买了酒来。”少顷,又拎了一小缸酒来,道:“你就预备下,烧好了茶等着,吃过早饭我就同人来了。”说着走出,便到朝天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