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如今该他转世,【应前到听所闻神语。】二来你夫妻又恳恳求我,故此拘来与你。你这种人刻薄到万分,生个畜生也罢了,还想得好儿子么?”竹清道:“儿子倒也罢了,怕他吃我的骨肉。”【刻薄人着眼。】神大笑道:“你一生把那些穷人的骨髓吸尽了,就不许他把啃一啃么?”【贪得刻薄之辈仔细听着。】因用手将那豹子一指,那豹吼了声,望着他二人一扑,惊得他夫妻一齐大叫哎呀。醒来时原来是一场大梦,心中还跳个不住。夫妻彼此相问所梦符合,心内常成疑。过了数月,黄氏经水不行,吞酸懒食,知是有孕。喜的是得了胎,又怕的是那豹子。
到了五六个月上作怪起来,在腹中横撑直撞,痛得那黄氏捂着肚子流眼泪,一日定有数次,连夜间睡觉亦不能免。间或睡着了,还撑撞得疼醒来。黄氏十分忧惧,向竹清道:“不是求了儿子来,是求了冤家来了。我的命还不知怎样呢?”竹清也着实担心,到了分娩之期,黄氏四十多岁才破盆生育,骨缝硬了,万分艰难,两个收生婆守了三日三夜,才生了下来。黄氏只得一口悠气,心中虽然害怕,这样年纪才得个儿子,也还有几分欢喜,况且是个肥头大脸的娃娃,又甚心爱。但这孩儿一个小鸡子有三寸余长抱着,见者无不惊异。
三朝这一日,他舅子约了些亲戚,都送了贺资来吃喜酒。黄氏睡在床上动不得,是他嫂子来代庖,也还丰丰盛盛的款待来人,他家每常待客,那肴撰不过名而已矣,连盘子底下青花还盖不严,今日忽然丰满过盛。竹清心疼得了不得,暗暗抱怨道,这是我那不会当家的内嫂做的事了,来破碎我的家私,我不吃还等别人吃了去么,自己遂大嚼大唤,不住喝酒。已吃了个五六分醉意,众人替他道喜,敬他喜酒,他盅盅不辞都领了。众人见他吃得爽快,又敬个双盅,他到口就咽,多了几杯,有八九分醉了。
众人临散,他送客,刚跨门槛,不防踩着一块骨头,站不隐,把脚一摇,一交跌倒。把踝子骨摔错了骨缝,疼得满地乱滚,叫苦连天。众亲戚倒都着实不安,他舅子内侄忙替他揉对了骨缝,抬他进去睡了,又跑到接骨的医生处,买了膏药来与他贴上。他家并无余人,他舅子见他夫妻二人都睡倒,只得家中叫了个老婆子来服事。过了半月有余,他夫妻二都挣得起来了,因舅子家那老婆子在家中,一日要多费些米莱,忙忙打发他回去了。【说得此等刻细人行事,令人绝倒。】
将到满月,他大舅同妻子商议道:“妹子这样大年纪才得了个外甥,前日替他做三朝,把妹夫的腿几乎摔折,我倒很不过意。如今满月了,我再约些亲友攒些分资,一则贺喜,二则替他起病,你道好么、”他妻子道:“前日三朝,姑娘睡倒了,是我在那边照料,还成个样儿待那些人,如今他起来了,是他自已料理,送了分资去,他藏起来,弄些不堪菜蔬待人,连你的脸面都不好看,你还不知他的吝啬么,依我的主意,你齐了银子,买一口猪,叫屠户宰了,再抬一缸酒,剩多剩少与他买柴米,这或者他还收拾的好看。”【主意固妙,孰意竟大谬不染,这或字下得好,亦虑及在有无之间。】他舅子依着妻子,如法送去,到弥月之辰,有十四五个客到了他家,等到晌午,才放了两张桌子,八个人一桌,【大约是取吉利,八仙庆寿之意。】少刻搬上菜来,你道是些甚么东西,每桌上只得四个盘子。一盘猪肝炒肠子,还垫上许多葱,一盘心肺熬萝葡,一盘猪头肉烩豆腐,一盘是蹄爪子同槽头肚囊皮炒白菜。都只铺过一个盘底子来,空处尚露着青花,八个大人一举筷,只剩了四个空盘同几块骨头。竹清只拿着寡酒相让,【大约黄氏不善饮,不染此一缸酒亦藏起矣。】原来黄氏把那猪的四只腿,两块大肋巴,都落了下来,【余竟见过此等人此等事,并非谬语。】拿到房中床后去腌,正然欢喜,忘了锅中煮着饭,他添了一把柴出来的,那柴掉了出来,就把前的余柴引灼,烟就大起。黄氏忙去一看,见火焰焰的烧着,吓得大声喊叫,众亲友听见,都跑了来,大家同救熄了,【腌好肉,得无妄之福音。即有无妄之祸随之。黄氏不知之耶。】及至出来。只见他家的两条狗饿得瘦骨伶仃。见人不在跟前,跳上桌子,吃得盘中的骨头余汁酒盅,都掉下地来,打得粉碎。【真正奇想。】众人也没兴坐了,告别而去。【竹清夫妇当感谢此狗,亏它省了许多酒。】他舅子到家告诉了妻子,又是气又好笑了一场。竹清见屡屡不妙,向黄氏道:“自生这孩子,你我二人几乎丧命,今日又险些遭了火烛,将来不知如何?”终日忧愁,这孩子倒无病无灾,易养易大,到了五六岁,就同父母相拗,叫他往东,他决定往西,从不肯一事顺手。竹清夫妇见儿子长得清清秀秀,数年来也没有甚么祸患。他虽性拗,父母再没有不疼儿子的。那黄氏更姑息得不成话说,凡事不敢拗他一拗,惯得那孩子无也不怕。到了十岁才送去读书,先生听得说他性子拗,就事拗感。因起名叫做思宽,要他变化气质之意,他在学中才坐了两日,便想出逃学的方法来。向先生道:我家爹爹身上不好,家里没人使唤,叫我家去使唤呢。先生放了他,他躲在外边,先还同小孩子们跌钱下城棋,输了时回家,见他母亲那里有藏着的钱,便偷了出去,后来就渐渐同人揭丁拐掷四子,但输得大了,就将家中零东碎西偷出去卖了还人。黄氏全然知道,只瞒了竹清。竹清每月白送了学钱去,他总不到馆中,清晨出去,饿了回来吃饭,到放学时回来睡觉。黄氏又护短,【子弟之不肖,无不起于护短之母。】不肯告诉丈夫,说儿子逃学,在外赌钱,并家中偷东西的话间或背地劝劝他,他便狠头强脑,嘴中不干不净,连爷带母的混骂,
到了十四五岁,长成了一条大汉,他那阳物竟长将一尺,粗如钟口。竹清思量要替他娶个媳妇,或可绊住他的身子,因想到他那桩物件,可是女子容得的,遂尔中止,他每日在外戏要,索性不归,后来连老子都不怕了。他娘再要说他一两句,他一搡一路筋斗,骂是不消说得,竟有抡拳之势。如此数次,后来黄氏见了他,竟真是见了活豹子的一般害怕,连哼也不敢哼他一声,他自幼知道他妈妈藏些肉菜。他一时饿了走回来,恶狠狠的问他娘要菜吃饭。黄氏怕他得很,忍着心疼,忙取出与他吃。
一日,黄氏留了几块好肉自享,他又来要菜。黄氏舍不得拿出来,回他没有了,他四处去翻,在床脚背后翻着了半碗肉。【藏得固然妙,翻得更妙。】怒道:“这不是肉,你就说没有,不给我吃。”大家吃不成,连碗摔到院子里去,便宜那狗吃了。他气狠狠而去,黄氏虽是心疼,却敢怒而不敢言,见他去了,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哟,你好狠心,可惜我的肉哟,我心疼死罗,肉哟,可惜,肉哟,我的命好苦哟。”尽着鼻涕眼泪数说着,哭个不休。【他哭个不休,看书者却笑个不休。】有个邻家的妇人偶然到他家来,见他这等数着哭,倒吃了一惊,只当是他儿子死了。忙进来相问,他哭着实告。那妇人忍不住掩口含笑而去,恰好竹请进到房中,见黄氏泪痕满面。问他为什么,黄氏不肯说儿子摔了肉,说道,我方才失手打破了一个碗,由不得心痛堕泪。竹清道:“经过这一次,下次小心些,把两只手捧得紧紧的要紧。”
再说竹思宽先在家中,还是偷着东西去赌,后来但他父亲不在家,他竟走来,不拘衣服器皿,可当卖的,拿着就走,他娘又不敢阻拦。及至竹清回来,黄氏还不肯告诉,等着要用的时候没了,他方才说儿子拿了去。竹清查查家中东西,已不见了许多,暗暗的叫苦,后来要出门,将值钱的物件都锁在柜中,钥匙自己带在身边。
一日,竹思宽输了钱没得还人,着了急,走回来寻当头,一无所有。问黄氏要,黄氏道:“可怜可怜我,那里有甚么当卖的东西。”穿的在身上脱不下来,他四处翻了一会,有黄氏的一条蓝布单裤。【翻着了一条裤子,趣极。】他见不济事,见老子床上的被,夹着就走。【夹着就走,妙,是个输急了的样子。】黄氏急了,撵出来道:“裤子我不穿罢了,这被是你爹晚上要盖的,你如何拿得去?”他头也不回,一直去了。竹清来家,见床上没有了被,问起来,黄氏方说儿子连他的裤子都拿去了。竹清脸都气白,这是晚上要盖的,各当铺去问赎了回来。黄氏忙把裤子掷紧了,暗藏在那财神的案桌底下,【这一藏,妙,料儿子再想不到。】此后竹清轻易也不敢出门。
一日,竹思宽回来,竹清问他道:“你也不小了,尽着往下流里头走,一个钱朝死里赌他做甚么,你想从小赌,到如今输了多少,可曾见你赢回一个钱来,你这样一想就该改了。”他怒目而视道:“你说我下流,我偏下流个样子给你看看,你说我赌,我先还是小赌,你不说我还好些,你既是这样说,我且去大赌赌着。”口中哝哝的去了,【此等下流的逆子多甚,吾闻其语矣,又见其人也。】他果然竟走到屠家去赌,这些放赌的都有耳目,知他家有数千之产,就让他掷,一场就输了一百余两。同他顽钱的,不是光棍,就是大老的儿子,到他家门口来要。竹清先也舍不得,终日来打闹村辱骂得不堪,声声叫他娘出来剥裤子。竹清受不得,忍着疼,没奈何,替他还了,他见老子替他还得容易,【世间多有此类,正经处不舍一文,替儿子还输赢帐则不惜,吾不知是何肺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