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苏才假说了几句好看的话,笑吟吟往酒馆中去了。苏才向他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不成人,如何是了,我的东西依料道不能还了,把票子给我罢。”幸而当票还在身边,取出付与苏才。【疏财之姐夫遇着这不才之小舅,奈何。余阅此,偶忆起一故事,当年祝枝山在京兆,无以度几,向各亲友家借白领,诡云往人家吊孝,借得十数件,尽送质库。新年人不好来要,灯节后皆来取讨,答云:早来好来,迟到如今,当票也不知何处去了。竹思宽当票竟还在,较此尚妙。】苏才道:“你这个样子,还有脸面在街上走么,我送你家去。”他还不肯。苏才拉住不放,送他到了家,把上项事对竹清说了。然后回去,竹清见贤郎这样个形状,也无言可说,只叹了几口气,落了几点泪,老牛舐犊,没奈何,把旧长衣又给他一件穿上。
忽一日,黄氏的侄儿骑了头驴子如飞而来,说道:“母亲偶然得了暴病,叫我来接姑妈妈,快去见一见。”黄氏道:“你快去码头上叫乘轿子来。”他忙忙了,及至叫了轿来时,驴子已不知何往,找竹思宽也不见了。他急得暴跳道:“我怕走得慢,借隔壁磨房里驴子骑了来,这没得说,又是大兄弟拿去做赌本了。”【偷的有趣。】竹清在房中羞得连声也不敢啧,他急了一回,没奈何,只得步行同黄氏去了。竹思宽把驴子偷去,做了二两五钱银子耍子筹码,顷刻送得精光。他打听得舅母没有了,到六日上黄家,正念着七经,他毫不觉耻,走了去帮忙。他娘舅表兄见了他,虽是一肚子的气,家中有许多亲戚男妇,当着人又不好发泄,看妹子姑娘的面上又不好撵他。到晚间和尚施食,至三鼓方歇,人都困倦了,一齐睡着。次早起来,灵前的供器都没有了,众人不见了许多孝衣,连白布桌围都拿了去,出去看时,门已大开,查点从人,单单不见了这位姓竹的贤甥。【这一偷有趣。】他娘舅急得乱叫道:“你宁可把别的东西偷些去罢了,把孝衣拿了去,这忌忌讳讳的如何重做,这是如何说?”忙叫儿子拿了银子到屠家赌场上找着了他,要了票子赎回来。把个黄氏羞得要有个地洞也就钻下去了。
过了几日黄氏归家,把乃郎妙处告诉了丈夫。竹清有年纪了,羞愧气恼齐集脑中,渐渐饮食少进。恹恹成病。这竹思宽从此也不想回家了,在屠家做了帮闲,他没得钱,却也没人再同他赌,他在旁边站几个飞头,十日半月积得见文,就同人小耍,他虽输完了家业,却把武艺练精,竟不得输了。屠家见他伶俐,相帮照看赌帐,拿拿红儿,倒离不得他。
且说竹清久不见儿子回来,门口也无索赌帐的来闹,家中所余也还尽可供穿吃,眼耳清净,病倒觉好些。久不出门,一日,拄着根拐,到街上茶馆中坐坐散散心,走堂的送上一壶茶来,他忙道:“不用茶,我略坐坐就去。”那掌柜的素常认得他,知他吝啬,怕费茶钱,笑道:“送你老人家吃,不要茶钱的。”他方留下,筛了一杯吃着。
隔座两个人也在那里吃茶说笑,他听了听,是谈他的家务。一个道:“为人在世,银钱谁不爱,要十分刻薄,触了鬼神之忌,远报儿孙近报身,再躲不掉的。像竹思宽的老子那老孽障,我虽不曾会过他,听得人说他的刻薄啬细,也就是天地间少有的了,穷苦人吃了他多少亏,挣了一辈子,弄了这么个家私,也没有享用一日,养了这么个好儿子,轻轻的送了个干净,背后还落了人多少笑骂。”那一个笑道:“我前日在老屠家,见竹思宽把房产地土都输了,写了文书给人,只等老儿一倒头,都是别人家的,那老孽障不知道儿子的这件事,还坐在鼓里呢。他知道这话,大约也就要气死了。”竹清听了这一片话,一口气几乎回不过来,把腿都气软了,定了半晌,才挣着回家,向黄氏说知。夫妻悲切了一场,他的旧病原本曾大好,复着了这口重气,成了一个气虫,又舍不得钱医治。临危时,心中想道:“这个孽障,我同他前世不知是甚么冤家,今生相遇,那里是甚么父子,他同我拗了一生,我如今要说我死后要他埋葬我,他是决不依的,不是烧了,就是弃之于水,我只要叫他火化,然后水葬,他就定然埋了我。”烦邻舍到屠家寻了他来到跟前。说道:“我生了你一场,养你三十多岁,我不曾得你一日的孝养,为一个赌同下流,我劝了你几千百遍,越劝你越要拗着去做,我如今要死了,也管不得了,任你去罢,但我死后,料道也没人将来到我坟前烧钱化纸,你不必土埋,把我烧了,弃在水里头罢,倒还干净。”说毕,就闭目而逝。
竹思定每当他老子劝他不要赌,他更赌得利害,劝他不要下流,更往下流里走,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不是。他常见有同他一般的人,也劝道:“你们这是何苦,不要像我这样不长进。”但他是生来和逆种,明知故犯,今听了父亲临终的话,他一时心中也觉难过。讨道:“实是我同他拗了一生,父子一场,他今日临死的言语,再不依他,也觉太过不去些。他在生时我恨他者,为他时常在我耳边絮聒,以不入耳之言相加,所以拗他。如今想起来,他挣了一生,一分家私我全败尽,他也并不曾敢把我怎么样,凭良心说,我要有这分家私,他要花了我的,我也有好些依不得呢。【世间忤逆心肠恶子声口,大都如是。】只想他的好处,不要想他的歹处,我后来或者生了儿子,也要想他孝顺呢。人常说,死了死了,外人还人死仇解,何况一家,罢罢罢,把冤仇解了罢,我依他的遗言罢。”遂买棺装殓抬出去,一火焚之,捡了骨殖,家中拿了个旧瓶盛了,去到城外赛虹桥上投于中流。【不逆父命,真是孝子。】
这些债主见他父亲死了,都来索逋。他将房产地土并囊箧中所剩尽情付与。黄氏是儿子降服了的,可敢擅发一言,暗气在心又是悲痛丈夫,不数目而亡。竹思宽想道:他虽然不曾说土埋火化,但他夫妻然该在一处,也就烧了,弃于赛晒桥下,他的房子俱无,了然一身,就依身在屠家赌场中过日。他虽把一分家私送尽在这赌之一道,倒也熬成了一个相识。屠家赌场上来要钱的财主,官宦们的子弟多,也个个奉承,又学会了这篾片道路。虽吃穿二字不愁,但他自幼花用惯了,所以到三十余岁,并无家业,也不想要妻子。他有个混名叫做赛敖曹,他这根阳物生得其实放样,横量宽有二寸,竖量及一尺,休说是良家女子,就是淫娼宿妓,见了他这驴大的行货,也惊个半死。有那大胆淫浪的妓女,贪他加倍的嫖钱,又想尝尝这顶大的滋味,略试一试,就肉绽皮开,啼哭而遁。后来妓女中拿他做了誓辞,凡他的同类中有说誓者便道:“若没良心,叫他遇了竹思定的宝物。“他有这个大名在外,妓女中再不敢招惹他,因有这个缘故,把娶妻一念丢向九霄云外,再也不想。他虽遇几个妇人,只算做登门奉拜,并不曾做人幕嘉宾,那阴户之形虽然熟识,却还未曾尝着个中滋味,不想天配奇缘,偶然遇着郝氏的这件侬伙,竟是生成替他装本钱的一个皮袋,郝氏虽是个半老佳人,风骚比少年尤胜。当日也素常闻竹思宽的大名,不敢造次,后来想道:彼人也,我亦人也,我何怯乎哉。竟同他试了一试,谁知悠然而入,毫不觉其烦难。竹思宽遇了这个开大饭店的主儿,方得饱尝一顿异味,始知妇人裙带之下真有乐境。起先竹思宽以为自己腰间这废物是没用的了,今日方知天生一物,必有一配,因此钻头觅缝,去弄了钱来奉承郝氏,图他欢心,可以常常领教他这个妙物。
但他一个好赌的人,如何得有余钱,有个缘故,他虽好赌,比不得这些少年孟浪的人昏头脑,脖子上插一面小黄旗,做那送钱的铺兵。他于此道中花了数千金,练了二十余年,而却甚是在行,他在赌场中着脚久了,某人有钱,某人没钞,某人是把势,某人是维儿,个个都有一本老册子在他胸中。他或遇着有钱大老,又都是在行的,他不耍,就只在旁边撮趣奉承,或是帮着算算筹码,或是记记帐目,谁人赢了,他拈些飞头,这些在赌场中顽钱大老,十个中有九个肯撒漫。见他又善于帮衬,又会奉承,且相识久了,分外肯多给他些,或者造化,遇着两个有钱的雏把势,他便勾上一个老手上场,他在此道中历练久了,钳红捉绿,手段也自高强。所以十场中倒有九场被他席卷而去,他得了这种钱财,别处一文不舍,只做件把衣服穿穿,反日饭食是在赌场中扰的,终年连柴米都不消买得,积得多了,只留些赌本,余者尽送与郝氏,为阴户钱粮之资。【竹清生他一场,不曾孝养一日,郝氏之阴户,他供了无限钱粮,竹清之嘴竟不如郝氏之阴,刻薄人宜生若是之子。】数年来也填还了他不计其数,郝氏这个阴户,就像和尚们化缘的钱柜一般,捏上两个泥娃娃,张着一个钟口大的小口袋,站在柜上,任你摆上多少钱,都掉了下去,他这样个小肉窟窿。竹思宽填了许多钱,总不见一些影响。【一羊百只,货卖偶嫖一妓,相得甚欢,陆续将羊尽备与彼,一日临行,谓此妓曰:我同你相厚一场,可将你此物与我细看一看。其妓即与看之,此客叹曰:这样一个牙也没有的一张嘴,怎么就吃了我几百只羊。几百只羊入内尤不觉,况于竹思宽之零星钱乎?】郝氏自从幸会过他这件放样的阴物,他的自然成了个出楦的阴户了。【阴户而悦出楦,与铁阴是一样新闻。】
间或有嫖客来与他相交,此讶其小,彼讶其宽,都骇然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