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儿的时候,她正在给一个法国鬼子烫头发……“”一个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一个法国鬼子,就是一个法国佬,一个法国阔太太。”她匆匆解释了一下,“不过这是我猜的。我开始以为她是个法国鬼子,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个我木认识的德国女人。其他的德国女人我几乎都认识,领事的老婆、古恩波特、贝恩哈德,还有兰根赫姆,这个兰根不是德国人,是意大利人,这些人我都很熟,跟她们做过一些小生意。扯远了,当时在理发店里,瑞梅一边给那人做头发,一边问我身上这件衣服是哪儿买的,怎么这么合身这么好看。我当然就说是一个朋友给做的。这时候那个法国佬,哦不,我刚才跟你说了,那是个德国人,她朝我看了又看,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她的口音听起来怪怪的,不像在说话,倒像是随时要上来对着脖子咬你一口似的。她说想找个人给她做衣服,但得是个手艺高超的裁缝,了解高档时装,就是那种质地和做工都很超群的高级礼服。她刚来得土安没多久,但是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总之她就是想找人做衣服。所以我就跟她说……”
“你就让她来这儿找我?”我问。
“你说什么傻话,丫头,你疯了吧!我怎么可能让一个阔太太到我这儿来?这些人平时都是跟将军少校之类的人一起混的,她们只习惯另外一种地方,另外一种生活。你都想象不到那些德国女人是如何的挥霍无度,更想象不到她们多有钱。”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呀,谁知道我当时怎么就灵机一动,我跟她说,我知道这附近很快要开一家高级定制服装店。”
我努力咽了一下口水。
“你的意思是要我开一家这样的店?”
“当然了,亲爱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又想咽口水,但这次没有咽成,因为嗓子突然干得像粗糙的砾石。“我……我怎么可能开一家高级定制服装店,坎德拉利亚?”我有点儿被吓住了。
她先是哈哈大笑,然后不假思索、极其干脆肯定地回答:
“跟我一起啊,孩子,当然是跟我一起!”
吃晚饭的时候我的心评评直跳,好像有千军万马在里面跳舞。晚饭前坎德拉利亚没能跟我说更多细节,因为她刚说完要跟我一起做生意,那对老姐妹就欣喜若狂地进了餐厅,欢呼着托莱多城堡的光荣解放。很快其他住客也陆续来了。餐桌的一边欢天喜地,另一边却大为光火。哈米拉开始摆桌子,坎德拉利亚不得不去厨房安排晚餐:炖菜花和煎鸡蛋。饭菜不但很简朴,而且都是烂软的东西,免得那些食客在饭桌交锋最激烈的时候一怒之下互扔肉骨头。
晚餐的口味很重,餐桌上的火药味也很浓。吃完饭食客们陆续撤退了。女人们带着小巴格钻进老姐妹的房间,去收听每天晚上塞维利亚①电台盖博德亚诺鼓动人心的演说。而男人们则前往联合市场去喝今天的最后一杯咖啡,顺便跟认识的、不认识的聊一聊战事的进展。哈米拉收拾桌子,正当我准备帮她一起刷盘子的时候,坎德拉利亚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到走廊说话。她黝黑的脸上写满了严肃。
①西班牙第四大城市,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和塞维利亚省的首府。内战时被国民军控制。
“你回你的房间等着我,我马上来找你。”
没过两分钟她就来了。这两分钟里,她匆匆忙忙换上了睡衣和长袍,到阳台上去看了看,确认男人们已经走远了,都快走到因特顿西亚胡同了,又去看了看那几个女人,她们已经完全被无线电波里那个造反将军吸引住了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我们伟大的民族之心……“我在房间里紧张不安地等着,屁股都没在床沿上坐稳,听到她进来,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得谈谈,丫头。你,跟我,我们得严肃地谈一谈。”她坐到我身边,低声说,“我先问你,你真的准备好自己开一家服装店了?真的准备好成为得土安最棒的裁缝,做一些这里从来没有人做过的衣服?”
“我当然准备好了,坎德拉利亚,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现在你好好听我说,别打断我。你知道吗,自从在我姐们儿的理发店碰见那个德国女人以后,我又去别的地方打探了一下。原来最近得土安来了不少以前不住这儿的人。就像你一样,或者说像那对行事乖张的老姐妹、小巴格和他的肥妈,还有推销生发剂的马蒂亚斯一样,都因为战争爆发不得不留在这里,像被笼子困住的老鼠,没有办法穿越海峡回到各自的家。有同样遭遇的当然不只你们这些人,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穷困潦倒,连肚皮都填不饱。我说的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以前他们肯定不屑于待在这里,但是现在,他们也不得不在这里安置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孩子?比如有一个很有名的女演员跟着公司一起来这里演出,结果不得不留了下来。有一些外国女人,尤其是德国人,听说她们的丈夫来这里帮着佛朗哥把军队弄到伊比利亚半岛去,也便跟着一起来了。是有一些,虽然不多。但是如果你能成功地吸引她们,这些人也够你忙活好一阵子了。要知道,她们都不是本地人,是新来的,在这里还没有固定的裁缝。另外,最重要的是她们有钱!而且作为外国人,这场战争对她们来说没什么利害关系,她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尽情狂欢,不会因为在打仗就穿得破破烂烂,更不会操心谁赢谁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亲爱的?”
“我明白了,坎德拉利亚,我当然明白,可是……”
“嘘——我都说了没什么可是,你听我把话说完!你看,目前你需要的,我是说现在、马上,就这一两天,是一个带门铃的髙档门面,在那里你可以为顾客提供超一流的服务和超一流的产品。我以亡者的名义发誓,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谁的针线活儿做得像你这么好,所以我们必须马上着手开始这项生意。不错,我知道,你一毛钱都没有,但是我坎德拉利亚不就是派这个用场的吗!”
“可是你不是也没钱吗?你总说都快没钱填饱我们这几张嘴了。”
“不错,我最近是运道不好,踩着了狗屎。这世道太烂,几乎都弄不到什么货。边境线那边到处是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士兵,要是没有那些手续复杂的通行证,想去丹吉尔搞些货,简直连门儿都没有!而且就我这样的名声,谁也不会给我开通行证。想去直布罗陀就更难了,现在海路交通已经中断了,轰炸机来来回回地飞,随时准备着把那里夷为平地。不过我手里有件东西,这东西能换足够的钱让我们开一家高级服装店。这是我他娘的这辈子第一次坐在家里门儿都没出,自己找上门来的玩意儿。你过来,我给你看。”
她站起来走向堆着破烂家什的那个墙角。
“你先去走廊,看看那帮娘们儿是不是还在听收音机。”她小声地命令我。
等我确认完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笼子、大筐、尿壶和脸盆什么的都挪开了,只剩下最下面那个大箱子。
“把门关好了,插上门闩,把灯打开,然后到我这儿来。”她还是尽量压低声音,但是口气不容置疑。
光秃秃的电灯泡让屋里一下子充满了昏黄微弱的光。我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正好揭开了盖子,箱子底部只有一块皱巴巴脏兮兮的毯子。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毯子,好像掀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一样。
“你好好看着。”
看到毯子下的东西,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几乎都停止了呼吸,快要晕死过去。一堆黑色的手枪!十支,或者十二支,甚至可能是十五支、二十支,横七竖八地躺在木头箱底,黑洞洞的枪口,像一群沉睡的杀手。
“看到了吗?”她压低声音,“好了,我关上了。把那堆破烂家什递给我,我把它们放回箱子上。然后再把灯关掉。”
坎德拉利亚的声音虽小,语调却很正常。而我,我不知道,因为刚才看到的东西让我如此震惊,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我们重新坐回床上,她伏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还有人以为这次暴乱是场意外,其实完全是那帮浑蛋骗人的。消息稍微灵通点儿的人早就知道要出事。他们已经酝酿好久了,做着各种造反的准备,不只是在军营里,也不只是在阿玛里约平原。据说连西班牙俱乐部的吧台里头都藏着一整个大军火库,谁知道真的假的。七月的头两个星期我这儿来了一个海关警察,据他自己说是因为还没确定到底分配到哪儿,所以暂时住在我这儿,就在这个房间。不瞒你说,我当时就觉得蹊跷。我看那男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海关警察,也根本就不像干这行的人。不过我也没问他,他肯定不乐意说,就像我也不希望别人过问我的生意一样。我给他收拾出房间,做了份热气腾腾的饭,然后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可是从七月十八号开始他再没回来过,我也再没见过他。谁知道是投奔起义了,还是从卡比拉徒步偷渡到法国保护区去了,或是被人逮住带到阿切山半夜枪毙了,我根本没得到一点消息,不过我也没兴趣知道。事实上,这个人失踪四五天以后,我接到命令说把这人的财物交给一个中尉。我没多问,只是把他柜子里那点东西收拾收拾交上去了,心里说了句‘祝您老人家早日升入天堂’,这事儿就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