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望地在周围寻找,却找不到任何救命稻草可以将我拖出深渊。不论是即将在一个月内与我成婚的未婚夫,还是含辛茹苦用一辈子心血把我养育成正派规矩女人的母亲。而我既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跟他在一起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是这样完全未知的未来也没能阻止我的疯狂行径。
在第一次拜访好利获得西班牙专卖店后的第九天,我又去了。跟前几次一样,迎接我的是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声。这次没有胖雇员,没有仓库伙计,也没有任何其他职员来接待我。只有拉米罗。
我缓缓走近,强迫自己的脚步不要显得那么轻飘。虽然早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我却什么也没说出n,因为他根本没有给我机会。当我走到他身边时,他突然用手搂住我的脖子,给了我深深的一吻。这一吻如此热烈,充满了欲望,让我全身都在收缩融化,好像马上就要化成一摊蜜糖水。
拉米罗·奥利巴斯三十四岁,阅历丰富,他勾引和挑逗的本事如此强大,就算是水泥墙也不能不动情。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了,开始还带着犹疑和焦虑,然后便奋不顾身地跳下,被汹涌的激情淹没。我紧紧地跟在他身边,走在小石子路上,与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只要拉米罗在我身边,哪怕江河泛滥、楼宇崩塌、我们行走的街道瞬间从地图上消失,哪怕天崩地裂、全世界都在脚下陷落,我也愿与他一起承担。
伊格纳西奥和母亲开始怀疑我的不正常不只是因为近在眼前的婚礼引起的紧张,但是他们没能查出我情绪激动的原因,也找不到理由来解释我为什么一天到晚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他们不理解我频繁的出门和时不时难以抑制的大笑。这样的双重生活没过几天就难以维持了,我明显地感觉到内心的天平一点点地失衡,伊格纳西奥那边越来越轻,拉米罗那边越来越重。不到一星期,我就明白必须放弃一切,纵身扑向未知的前程。到了该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时候了,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伊格纳西奥下午下班回家的时候,我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低声说去广场上等我吧!”
母亲已经在吃饭的时候知道了详情,所以不可能再瞒着他了。五分钟后我下楼了,涂着口红,一手拿着新提包,一手拿着那台雷特拉35打字机。他在我们约会的老地方等我,在那张冰冷的石凳上,我们曾一起度过了多少时光,盘算着永远也不会有的将来。
“你跟别人好了,是吗?”当我在他身边坐下时,他间。他没有抬眼看我,只是把目光集中在地面上,鞋尖在地上不停地蹭着,扬起一片尘土。
我没说话,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沉默却坚决。他问,是谁?我告诉了他。周围还是一如既往的嘈杂:嬉戏的儿童、狗、自行车铃,圣安德雷斯小教堂的钟声在召唤着最后一遍弥撒、车轮在小石子路上拐弯、疲倦的骡子缓缓走过傍晚的小路。伊格纳西奥沉默了很久。也许他从我的语气中推测出了我的坚决,所以没有流露出任何茫然。既没有夸张的反应,也没有要求我作出解释。既没有斥责我,也没有请我再考虑一下他的感受。只是缓缓地,像水滴一样给我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他永远不会像我一样爱你。”
然后他站起来,拿着那台打字机,带着它一起走向空荡荡的远处。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在路边模糊浑浊的灯光下,似乎强忍着没有把打字机狠狠摔到地上。
我呆呆地注视着他,看着他从广场上离开,直到他的身影被秋日的薄暮吞噬。我很希望自己能因为他的离去大哭一场,为这场如此仓促又如此悲伤的告别感到痛心,责备自己亲手葬送了我们美好的未来和人生规划。但是没有。我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自责。他的身影刚刚消失,我就从石凳上站起来走了,就此永远抛弃了我生活的街区、我的故人和我的小小世界。那里留存着我所有的过去,而我即将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一段我以为会是光明大道的人生。对当时的我来说,没有比投入拉米罗的怀抱更美好的事了。
跟拉米罗在一起,我接触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学会了离开母亲跟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而且有了一个用人,也学会了在任何时候都尽力满足他,我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他感到幸福。同时,我也认识了另一个马德里,那些充满小资情调的地方,时尚会所、剧院影院、饭店和夜生活场所。我们在内格雷斯科、荷纳尔和巴卡尼克等酒吧喝鸡尾酒,在皇家影院观看电影首映礼,一边欣赏管弦乐队的现场演奏,一边观看大屏幕上玛丽·碧克複①的表演。拉米罗往我嘴里塞糖果,而我则用双唇轻吻他的指尖,快乐得要被爱融化。我们在冯达尔巴剧院看卡门·阿玛雅②在马拉维亚剧场看里克尔·梅耶尔③在玫瑰谷欣赏弗拉明戈,在冰宫夜总会流连忘返。总之,这是一个嘈杂而沸腾的马德里。在这个世界,拉米罗和我每天都醉生梦死,生活中似乎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好像我们必须每时每刻享受整个世界,不然下一秒钟就不会来临。
①Mary Picktocl(1892-1979),美国早期电影明星,默片时代的巨星,第二届奥斯卡最佳女演员。
②Camen Amaya(1913-1963),当时最知名的弗拉明戈舞蹈家。
③Raque Meller(1888-1962),西班牙知名歌手,二三十年代的国际巨星。
拉米罗到底有什么魅力?他凭什么在相识不到两星期就彻底改变我的生活?一直到今天,这么多年以后,我仍可以闭着眼睛重演他勾引我的每一幕,我也相信就算重来一百次,我仍会一百次地像当年那样情不自禁地坠入爱河。拉米罗英俊逼人的外表,玩世不恭的姿态,让他的魅力无可抵挡:那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的栗色短发,那散发着男子汉气概、令人心驰神往的挺拔身躯,还有无时无刻不在的乐观和自信。
他诙谐而感性,完全不受当时辛辣刻薄的政治环境影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离尘出世。交友甚广却不把任何人真正放在心上,总是怀抱宏图大志,任何时候都能说出最合适的话,做出最到位的表情。精力充沛、神釆飞扬、坚定果敢。今天是一家意大利打字机公司的经理,以前是一家德国汽车公司的代表,再以前和以后谁知道会是什么。
而拉米罗在我身上又看到了什么呢?为什么他会心血来潮,要从一个安分守己的公务员手中抢下他马上就要成婚的新娘,一个卑微的裁缝?他曾经向我发誓,我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真爱。他以前当然有过其他女人。有过几个?我问。没几个,不过没有任何人能跟你比。然后他会亲吻我,直到我幸福得快要昏厥。今k回想起来,我也不难列出他当时宠我的方式,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他说过,我是一处具有爆发力的宝藏,有着女神般的身体和婴儿一样纯洁天真的心性,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钻石。有时候他把我当作小女孩对待,这种时候我们之间相差的十年就好像是几个世纪。他能预测到我的任性,用最出人意料的点子让我永远充满惊喜。他在莱昂丝绸店给我买长筒袜,送我乳液、香水、古巴冰淇淋,荔枝味的、芒果味的和巧克力味的。他教我很多事情:如何使用整套餐具,如何驾驶他的莫里斯汽车,如何在餐厅点餐,如何在吸烟时把烟雾吞下。他给我讲他过去遇到的一些人、结识的一些艺术家。他总是回忆起一些老朋友,还会畅想也许未来的某一时刻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有光辉的岁月在等待着我们。他会画世界地图,并教我成长。但有时候那个小女孩消失不见了,我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他不在乎我知识和人生经验的匮乏,他需要我,崇拜我的肉体,总是紧紧地抱住我,就好像在剧烈的运动中我的身体是他存在的唯一理由。
从一开始,我就跟他一起住在他那栋位于萨雷萨广场旁的单身公寓里。我几乎什么都没带,仿佛人生重新开始,又好像脱胎换骨,重新托生。唯一带去他家的就是那颗被俘获的心和身上穿着的一套衣裳。有时候我会回去看看母亲,那时候她在家里接一些零活,非常少,挣的钱都不够糊口。她不肯接受拉米罗,很反感他对待我的方式,痛恨他利用年龄和金钱欺骗我,把我推向人生的边缘,强迫我放弃美好的前途。她不喜欢我们俩未婚同居,恨我抛弃了伊格纳西奥,我也不再是原来的我。虽然努力过很多次,我却始终不能让她相信并不是拉米罗强迫我作出的选择,也不能让她相信只是单纯的不可抑制的爱情让我走到了这一步。我们之间的争论越来越激烈,一次又一次地用最刻薄最恶毒的语言互相伤害。她的每一次责备都令我报以越来越粗暴的回击,她的每一句咒骂都加深了我的轻蔑与不屑。几乎没有哪次见面不以眼泪、大喊大叫和摔门而去收场。每次见面的时间越来越短,拜访的间隔越来越长,我和母亲,一天比一天疏远。
直到有一天她主动来找我,为了带来我父亲的口信。这件简单的事情再次改变了我们的命运航向。
那天她来到拉米罗家,那是上午十一点钟左右,拉米罗已经走了,我还在睡觉。前一天晚上我们先去克梅地亚剧院看玛格丽特·希尔古的演出,然后去了库克酒吧,大约凌晨四点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