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米罗·奥利巴斯把我们送到门口,亲热地跟我们告别,好像我们是这个商店接待过的最好的顾客。他左手用力拍着我未婚夫的背,右手搂住我的腰,一语双关地说:
“相信我,伊格纳西奥先生,来到好利获得西班牙专卖店是您最明智的选择。我向您保证,您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然后他转向我说,“希拉小姐,麻烦您明天中午十一点左右过来,我会在这里等您。”
那天夜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虽然脑海里盘旋着疯狂的想法,但我还有时间逃离,只要决定再也不去那家店就行。我可以跟母亲一起待在家里,和她-同收拾房间,用亚麻籽油刷地板,在广场上跟邻居们聊聊天,然后去粮食市场买半斤鹰嘴豆或一块鳕鱼。我可以等到伊格纳西奥从部里下班,然后随便编个谎话解释为什么我没去提货,比如有点头痛,或是觉得会下雨便没敢出门。吃完饭还可以小睡一会儿,继续假装身体不适。这样伊格纳西奥就会一个人去交款提货,与那个经理完成交易,带着我们的打字机回来,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我们再也不会听到拉米罗·奥利巴斯的任何消息,他再也不会与我们的生活有任何交集。我会慢慢忘掉他的名字,跟伊格纳西奥一起继续波澜不惊的小日子。就好像那个人从来没有充满挑逗地抚摸过我的手指,从来没有躲在百叶窗后面几乎要用眼睛把我吃掉。这很容易,很简单。我知道。
我很清楚,但是我假装不知道。第二天我一直等着母亲出去买东西,因为不想让她看到我如何精心打扮。如果她看到我一大早起来就打扮得这么漂亮,一定会产生怀疑,猜测我的心事。一听到她关门的声音,我立刻匆匆忙忙地准备起来:打了满满一盆水洗了澡,用薰衣草水擦拭身体,在火炉上加热熨斗,把唯一的真丝衬衫熨平,收回头天晚上晾在外面的长筒袜。就是前一天穿的那双,我只有这一双。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穿上它们,生怕自己因为着急而手忙脚乱。这些我在过去的日子里每天都重复的机械动作,第一次有了明确的目标:拉米罗·奥利巴斯。因为他,我穿上最美的衣服,把自己熏香。为了让他看到我,闻到我,再次抚摸我,再次迷失在我的眼中。因为他,我决定就这样把头发披散着,尽情展示闪耀着光泽的过肩长发。为了让他紧紧搂住我的腰,我使劲束紧裙子的腰身直到几乎无法呼吸。因为他,一切都是因为他。
我步伐坚定地穿过大街小巷,消失在一片或渴望或谄媚的无耻目光里,强迫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想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也+愿意停下来仔细辨认一下脚下的路会把我带往天堂还是地狱。我路过圣安德雷斯小教堂,穿过卡罗斯广场,经过下街角,往大广场走去。二十分钟后我已经到了太阳门,不到半小时我就到了目的地。
拉米罗在等我。一看到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马上中断了同一位雇员的交谈,拿起礼帽和华达呢大衣,向我迎来。看他来到我身边,我想告诉他我包里带着剩下的货款,伊格纳西奥让我向他问好,也许当天下午我就要开始学习打字。但他根本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甚至都没有跟我打招呼。只是在嘴里叼着一支烟,微笑着轻抚我的后背说:“我们走!”我就跟着他走了。
他带我去的地方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瑞士咖啡馆。当确定所处的环境相当安全后,我放松了下来,想着也许还有时间自我救赎。当他找到座位并邀请我坐下时,我甚至想,也许这次见面不过是一个推销员为了向他的顾客表示特殊关照,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些殷勤都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但是我错了。虽然环境并不暧昧,这第二次见面却把我推向了万丈深渊。
还没坐稳,他就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昨天你走了以后,·我一分钟都没停止过想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张口结舌,脑子里一片空白。语言,就像砂糖倒入水中,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溶解了。他又捧起我的一只手,一边像前一天那样轻轻摩挲着,一边仔细观察。
“你的手指很粗糙。告诉我,在认识我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他的嗓音如此亲昵而性感,与我们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身边充斥着玻璃和陶瓷器皿与大理石台面的碰撞声,上午茶时间的闲聊声,还有侍者向吧台点餐的叫喊声。
“缝纫。”我低声说,深深地埋着头。
“哦,这么说你是个时装师。”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终于抬起目光,“最近时装店里没什么生意。”我补充道。
“所以你打算学打字?”
他的语调充满了私密和亲近,好像我们相识已久,又好像我们两个人的灵魂从生命的最初就一直在等待这次相逢。
“我未婚夫想让我参加一些部委的录用考试,像他一样当个公务员。”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羞愧。
我们要的饮品来了,交谈暂时中止。他为我点了热巧克力,自己则要了一杯像夜一样浓的黑咖啡。趁他跟侍者交谈的工夫,我偷偷打量了他几眼。他穿了件不同于昨日款式的外套,里面是一件无可挑剔的衬衫。他彬彬有礼,举止斯文,带着跟我生活中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样的精致优雅,与此同时,又似乎浑身都散发着男性魅力:吸烟的姿势,整理领结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皮夹的样子,还有端起杯子喝咖啡的神态,都那么迷人。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刻意去一个官僚机构待一辈子呢?”他抿了一口咖啡,问道。
我耸了耸肩膀。
“我想,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得更宽裕些吧。”
他再次缓缓向我靠近,再次用他炙热的声音烧灼着我的耳朵。
“你真的想生活得更好一些吗,希拉?”
我喝了一口巧克力,避开这个问题。
“你弄脏了,我给你擦擦。”他说。
说着他把手放到我脸上,在我下颌周围移动,用手掌紧紧包住我的脸颊,仿佛我的面容是由他的手雕刻出来的。然后他把拇指放在所谓有巧克力污溃的地方,靠近嘴角处。他缓缓地、轻柔地抚摸我。我听任他这样做,一种混杂着恐惧和满足的情感让我一动也不能动。
“这儿也脏了。”他边用沙哑的嗓音嘟嚷着,边慢慢往另一处滑动手指。
他把手指放到我下唇的另一端,继续轻抚着,更加缓慢,更加柔情。我背上升起·一股凉气,打了个寒战,手指紧紧抓住坐椅的丝绒坐套。
“还有这儿。”他又说。然后他开始抚摸我的整个嘴唇,一寸一寸,从这边的嘴角到那边的嘴角,像是和着节奏,并且越来越慢。我仿佛掉入了一口深深的井,心里有说不出的柔软。我不在乎这一切是否都是谎言,不在乎我的嘴唇上是不是真的有巧克力污渍。我顾不得旁边桌上三个大惊小怪的老头中断了交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这激情澎湃的一幕,恨不得让时光倒流三十年。
—群七嘴八舌的学生呼啦一下涌进了咖啡馆,他们的交谈和大笑打破了那个神话般的时刻,就像有人无情地戳破了五彩的肥皂泡。我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一下子意识到脚下的地面没有融化,意识到我差点吮到一个陌生人的手指,意识到有一只充满渴望的手正在我左腿上一寸寸地移动,意识到我正要纵身跳进万丈深渊。这一点点幸存的清醒让我一下子跳起来,惊慌地抓起随身带的小包,把侍者送来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这是那台打字机的另一半货款。今天下午我未婚夫会来取货的。”我边说边把一沓钞票放在大理石桌面上。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不要走,希拉,不要生我的气。”
我一下子挣脱了。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告别。我只是转过身去,强作镇定,努力寻找逃离的路。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刚才那杯水大部分都洒在身上了,左脚的鞋子也湿透了。他没有来追我,也许是因为猜到追了也没用。他只是静静地在那儿坐着,当我快要走远时,射出了最后一箭:
“请回来找我,你知道我在哪儿!”
我假装没听见,在嘈杂的学生中加快了脚步,很快消失在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八天,每一天夜里我都抱着天亮时一切都会改变的愿望入睡,但每天早上都绝望地带着同一种痴迷醒来:拉米罗·奥利巴斯。白天不管做什么事情眼前都会闪现他的影子,片刻都不能将他从脑海中赶走:收拾床铺时也好,擤鼻子时也好,剝桔子时也好,甚至在下楼梯的时候,步下一级级的阶梯,关于他的回忆也一幕幕地在眼前掠过。
这期间,伊格纳西奥和母亲仍在热情高涨地策划婚礼,但我始终无法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没有什么能让我快乐。我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他们觉得这也许是婚前紧张所致。而我,拼命地想把拉米罗从心里拔掉,努力让自己不再想起他在我耳边的低语,他抚过我双唇的手指,他摩挲我大腿的手,还有当我以为自己可以断绝一切疯狂的念头决然离去时,他那句让我刻骨铭心的最后告别:请回来找我!
我拼尽全力去抵御这种魔力。我努力了,却失败了。我对自己无能为力,这个男人的吸引力如此之大,让我的思念泛滥决堤,让我丧尽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