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接下来的对话,我才明白了为什么坎德拉利亚要亲自掌控饭桌上的话语权,牢牢把握着谈话的方向。
“据说巴达霍斯已经沦陷了。”老姐妹中妹妹的这句话似乎并没有特意说给任何人听。也许她只是对着水罐说话,或者桌上的盐瓶子、醋瓶子,又或者墙上那幅微微变形的圣塞纳画像。她的语调也很冷淡,就像在谈论第二天的温度或者是菜肴的味道。但是我马上就会知道,这句话简直跟刚刚磨快的刀刃一样锋利。
“那多遗憾!那么多好小伙子为了保卫神圣的共和国政府牺牲了。那么多生机勃勃的鲜活生命就这么挥霍掉了,要不然能给像你这样需索无度的女人带去多少欢乐啊,萨格拉里奥!”
推销员尖酸刻薄的回答在其他男性食客中引起了一阵哄笑。寡妇艾尔米妮亚发现她的小巴格也被逗笑了,便狠狠地朝着儿子的脖子打了一拳,孩子的脖子根都红了。可能是为了帮助男孩摆脱窘境,退休老教师头也不抬地用睿智的口气说:
“别笑,小巴格,据说笑多了会让人变笨。”
他的话音未落,孩子的母亲也开始调停:
“就因为这样他们才不得不造反吧。太多的欢笑、娱乐和放荡正把西班牙变成废墟,他们就是为了结束这·一切吧!”
这句话就像宣布禁猎结束一样。一边的三个男人和另一边的三个女人开始提高嗓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六个声音夹杂在一起,乱糟糟得像在鸡窝里,谁也不听谁的,所有人都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说着难听的话,互相辱骂。浑蛋、老不正经、撒旦的儿子、老妖婆、异类、恶棍等不计其数的骂名,通通都加到对面的食客身上。空气好像着了火,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狂怒。一直保持沉默的只有小巴格和我。我是新来的,对他们争论的话题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见解。小巴格可能是害怕他母亲暴怒时凶神恶煞的样子。这个时候她正嚼着满嘴土豆,控诉退休教师是令人恶心的共济会①成员,是讨厌的桑塔纳斯的崇拜者,一滴油从她的嘴角流到下巴。与此同时,在桌子的另一头,坎德拉利亚的态度正在一点一点发生变化。愤怒让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简直像匹母马,刚才还很和善的脸慢慢变红,最后她终于控制不住,用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力道如此之大,桌上的酒都从杯子里溅了出来,盘子互相碰撞,炖菜汤流在桌布上到处都是。她的声音如同一声惊雷,把其他所有的声音都盖住了:“再在这个家里谈论他妈的打仗,我就把你们全都赶到大街上去,把你们的行李从阳台上扔出去!”
①共济会,带宗教色彩的兄弟会组织,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庞大的秘密组织,宣传博爱和慈善思想,以及美德精神,追寻人类生存意义。
所有的人都心不甘情不愿,一边愤愤地弃枪缴械不再吭声,一边翻着恶毒的白眼,勉强控制着各自的暴怒吃完了第一道菜。第二道海鰺,大家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吃完的。饭后甜点是西瓜,吃甜点的时候大家似乎又激动起来,出现了争执的迹象,但是气氛并没有紧张到要爆发的地步。午饭终于平安无事地结束了。要等到晚饭的时候才能再次见面。晚饭时,一切又重演了。开始是开胃酒一样的讽刺和一语双关的笑话,然后双方互相投掷恶毒尖刻的话语,互相谩骂诅咒,最后就是赤裸裸的羞辱,向对方的眼睛扔硬面包。而作为专利,坎德拉利亚高声喊叫着,威胁双方如果继续在饭桌上吵架就立马把所有人都赶走。我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天三顿饭的保留节目,天天如此。所有人一上饭桌就自动进人备战状态,削尖舌头,准备瞄准对面的食客毫不仁慈地开炮,坎德拉利·亚却从来没有赶走过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时局如此,暗箱操作的交易日益减少,她不会主动赶走一个每月付钱给她的房客。这些既可恨又可怜的人们,没有家也没有其他牵绊,付了房租才可以在这里吃饭、住宿、每星期洗一次澡。所以,威胁归威胁,基本上没有哪天的饭桌上不出现两边对骂、互扔橄榄核、发表政治演说、香蕪皮乱飞的情形。争吵更激烈的时候甚至互相吐口水、扔勺子。生活本身也慢慢演化成一场内战。
我在拉鲁内塔街公寓的头些天就是这么过的。对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那些人,除了名字我几乎一无所知,顶多就是大致了解些他们住在这里的原因。退休教师和邮电局职员都上了年纪,孑然一身,是这里的长住居民。那对老姐妹是七月中旬的时候,为了替一位亲属料理后事从索利亚过来的,但是还没来得及回家,两岸的交通就中断了。生发剂推销员的情况也差不多,因为暴乱不得不留在摩洛哥的西班牙保护区内。那对母子在此安身的原因则模糊得多,虽然所有人都推测他们是在寻找她逃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他们原本住在小城托莱多,有一天早晨他去索科多维尔广场买烟,从此一去不回。公寓里每天烽烟四起,吵得不可开交。外面真正的战火也肆虐了整个夏天。这些流离失所、担惊受怕又烦躁易怒的人们,每天都密切关注着战事的每一寸发展。就这样我渐渐适应了这个家,这个小小的世界。同房东坎德拉利亚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虽然作为一个住客来说,她能从我身上获取的收入简直微乎其微。
我很少出门,既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人可拜访,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有时候跟哈米拉一起,如果坎德拉利亚回来的话,也会跟她一起待会儿,但是她不经常过来。如果她没什么急事,或者没什么生意要做,就会坚持要我和她一起出去看看能不能找点事情做。她总是说,丫头,看你脸色苍白得跟纸似的,整天见不着太阳。有时我不想跟她一起出去,因为没什么力气,但有时我也会让步。她就带着我去这儿去那儿,穿过摩尔人社区那些迷宫一样的小巷,还有西班牙社区方方正正棋盘一样的现代化大街,那里有漂亮的房子和精心打扮的人们。每遇到一个认识的生意人,她都上去问能不能给这女孩找个差事,或者知不知道谁能帮忙找个工作,她非常勤奋,千起活来没日没夜。然而时局不好,生意难做,虽然战火没有蔓延到这里,但是所有人都因为战争的未知走向忧心忡忡,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关注着得失,关心着亲戚朋友的下落、前线战事的进展,操心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和即将出生的人。没有谁想要扩大生意,当然也不想再雇用新伙计。虽然每次出门我们都会以在西班牙广场的某个露天咖啡馆喝一杯阿拉伯茶、点一盘肉串作为结束,但是多日打听都无消息对我来说只会令焦虑的情绪雪上加霜。虽然坎德拉利亚嘴上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她越来越担忧。
我的身体跟精神一样,以蜗牛般的速度恢复着,这么长时间了仍骨瘦如柴,气若游丝,同身边那些被夏天的太阳晒得黝黑的人们形成巨大的反差。我的情感依旧迟钝麻木,仿佛灵魂已经枯竭。得知被拉米罗拋弃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我还怀念那个没有出世就失去了的孩子,从我知道他的存在到失去他仅仅只有几个小时。我也日夜思念着母亲,不知道她在四面楚歌的马德里情况如何。这还不算,身上背着的官司让我整天提心吊胆,克拉乌迪奥先生的警告也让我心惊胆战,一想到如果在规定期限内还不清欠下的钱就真的要去蹲监狱,我完全不知所措。所以我整天面色苍白,难掩心中的剧痛。
疯狂的爱会让人变傻,变盲目。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会让人丧失对周围事情的感知,让人的感觉变得迟钝,进而失去观察和感受的能力。它让你不得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一个人身上,离周围的世界越来越远。它使你躲进爱情的小天地,即使事情发生在眼前,也会浑然不觉。当一切都烟消云散,我才发觉同拉米罗在一起的那八个月,我对他的爱如此单纯而浓烈,以至于除了他,我没有接触过其他任何人。我这才醒悟到在这个世界上我有多么孤单。在丹吉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别人交往,除了拉米罗,我对谁都不感兴趣,顶多会陪他见见他想见的人。而在得土安,他已经不在了,我的生命支柱随之倒塌,感情无处寄托。因此我必须挣扎着学习独自生活,为自己打算,并且一天天淡忘他的绝情抛弃给我带来的无尽伤痛。就像皮特曼学院的宣传册上写的那样:生命之路漫长而崎岖。
八月过去了。九月的白天越来越短,早晚也更凉了。虽然拉鲁内塔街上一片忙忙碌碌,我的日子却依然十分缓慢。人们在商店、咖啡馆和市场内进进出出,在街上来来往往,在橱窗前驻足观望,或者在街头同熟人聊天。而我躲在公寓这个堡垒中,一边感受时日的变化,一边观察那些精力充沛的人们,心里非常清楚该是有所行动的时候了,这种需要日益迫切。我必须干点儿什么,不能一直依靠坎德拉利亚的慈悲生活下去,更何况我还得攒钱偿还一笔巨额债务。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从哪儿入手。整天病恹恹的,完全没有能力在经济上做出任何贡献。作为补偿,我努力去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比如削土豆皮、摆桌子、晾衣服,帮哈米拉掸灰、擦玻璃。我不想成为一个毫无用处的包袱,就像没用的旧家什一样。我不但醉心于哈米拉惯常的甜美笑容,还从她那里学到了几句阿拉伯语。我帮着浇花、清理地毯,抢着做一些早晚都得做的琐碎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