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慢慢转凉,公寓里也开始做迎接秋天的准备,我就帮着一起做。比如重新更换所有房间的床品··拿开床单,换下夏天的床罩,换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冬天的床罩。发现大部分床品都已经破旧不堪时,我找了个大篮子,把它们都拿到阳台上,缝补那些撕裂的口子、散开的褶子,或者修补好磨损的毛边。
这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我真的没有想到再次捏起小小的银针时,心里居然充满了快乐。这些粗粮的床罩和廉价的粗棉床单完全无法与马努埃拉女士店里的丝绸和薄洋纱相提并论,缝补的补丁也不能和给马德里那些阔太太做衣服时的精细针线活儿媲美,坎德拉利亚这栋贫寒的屋子更是与马努埃拉女士的作坊毫无相似之处,身边的摩尔女孩和其他闹哄哄斗鸡·一样的住客,永远无法和作坊里的伙伴、挑剔的顾客一一对应。但是手腕的动作是一样的,小小的针在眼前上下翻飞,我的手指还是一样灵巧,缝出了细密的完美针脚。当然,这是因为过去多少年我曾在另—个地方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件事。这种满足感是如此强烈,以至在那几个小时里我似乎又回到了生命最快乐的时光,暂时忘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和身上沉重的压力,就像回到了过去一样。
当坎德拉利亚像往常一样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天也暗了下来。当她看见我坐在一堆刚刚缝补完的床罩堆里,手里还拿着最后一条毛巾时,惊讶地叫起来:
“这不是真的吧,丫头。你会做针线活儿?”
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我对她的问题报以肯定的微笑,几乎称4辱上得意的微笑。坎德拉利亚几乎是长舒了一口气,因为她终于发现我这个日益沉重的包袱也有可用之处。她把我带到她的房间,将衣柜里的东西全翻到了床上。
“这件连衣裙需要放下卷边,大衣得重新弄一下领子,衬衫有点开线了,还有这条裙子,屁股那儿小了,得放出几寸来。最近我又胖了几斤,怎么也穿不下了。”
她交给我一堆旧衣服,多到几乎抱不下。不过,我只花用了一个上午就把它们全改好了。坎德拉利亚对我的高效十分满意,决定再考验一下我的能力,当天下午她带回来一块用来做外套的切维尔特山羊绒。
“这是最高档的英国羊毛料,还没开始打仗的时候我们从直布罗陀海峡弄过来的,只不过现在很难出手。你敢做吗?”
“你给我找一把好的剪刀,两米衬布,半打好点儿的纽扣,一卷棕色的丝线。我现在就给你量尺寸,明天一早就能做好。”
利用这些有限的资源,我拿餐桌当工作台,晚饭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大概的样子让她试穿。第二天早饭前衣服全部完工了。那时候坎德拉利亚还没怎么睡醒,眼角沾着眼屎,头上还带着发网。她直接把新衣服套在睡衣外面,在镜子前反复比量,对衣服的上身效果简直无法置信。肩膀的位置无可挑剔,跟她的身形贴合得十分完美。精确对称的翻领很好地修饰了她过于丰满的胸部。一条宽宽的腰带使腰部显得纤细,而精心设计的下摆巧妙地掩盖了她那母马一样宽大的臀部。袖口宽大优雅的花边更是锦上添花。她简直满意得无以复加。正面、侧面、背面、半侧面,照了一遍又一遍。一会儿扣上扣子,一会儿解开,一会儿竖起领子,一会儿放下。平时喋喋不休的她现在却一句话也没说,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的作品。正面再照一遍,侧面再照一遍,最后终于说话了:
“你是从哪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丫头?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你还有这能耐,亲爱的?”
从此她的衣柜里不停地添置新的衣物。两条新裙子,三件衬衫,一条衬衫式连衣裙,两件外套,一件大衣,一件冬天的长袍。她不停地从外面以最低的价格带回各种新的布料。
“这是中国丝绸,你摸摸看。南边集市上那个印度人要了我两个美国打火机,我操他娘。不过幸好我还剩两个这种玩意儿,那个王八蛋现在只收德国硬货。现在疯传共和国的货币要被取消了,要发行新的钞票。这世道真是乱了,你说是不是,丫头?”她激动地说着,打开包裹取出一块几米长的火红的布。
有一天她带回来半块华达呢,“这可是块好料子,丫头,你看这料子!”第二天她又带回来一块有珍珠光泽的缎子,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她获得这块布料的曲折经历,还不时咬牙切齿地问候一下卖给她布料的那个犹太人的母亲。一小块驼色的羊毛料、一块羊驼毛织物、七寸印花贡缎……通过不断的购买、交换,我给她裁剪缝制了十多件衣物,她对*每一件都大加赞赏。直到她获取布料的那股热情终于过去了,又或许她觉得衣柜里的储备已经相当丰富了,该是集中精力千别的事情的时候了。
“你给我做的这些衣服已经可以把你欠的房费结清了。”她宣布。我还没来得及感到轻松,她又继续说:“现在我们要讨论一下将来。你很有天赋,孩子,咱们必须把这个天赋利用起来,尤其是现在你还欠着一屁股债,急需一大笔钱来解决这个大麻烦。你也看到了,现在想找个差事几乎不可能,所以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外面接一些针线活。但是就目前的情况看,人们很难一下子打开家门接受你,你最好找个地方,开个自己的作坊。就算是这样,要找到顾客也并不容易。我们得好好打算打算。”
走私者坎德拉利亚几乎认识得土安的每一个活物。但为了确切地了解目前缝纫行业的现状,准确地定位这一职业的地位和前途,她也不得不到处去打听。这儿问问,那儿聊聊,还做了好几次理性的实地调查。几天以后,我们已经对这个职业的未来有了百分之百的信心。我了解到在得土安有两三个实力雄厚、声名远扬的裁缝店,那些军官、医生和有钱的企业家的妻女经常去那儿做衣服。稍微低一等级的,有四五个比较像样的裁缝,给家境富裕的官员家属们做些套装和周末弥撒用的大衣。最后还有些普通的小裁缝,就在街坊四邻那儿接些零活。比如,裁剪粗棉长袍、改改衣服、做几件下装或者补补袜子。当然了,情形也并非那么乐观,竞争非常激烈,我必须想方设法在这些人中间找个安身之处。虽然据坎德拉利亚说,这些裁缝里没有哪个人真的做出过什么让人眼花缭乱的复杂衣物,大部分都是家常衣物,但是却不能因此小看她们,如果做得好,有的裁缝能获得一辈子忠心耿耿的老客户。
想到有机会重新开始工作,我心里真是五味陈杂。我开始对未来萌生幻想和希望,这是长久以来都没有的感受。能够挣钱养活自己,偿还沉重的债务,而且是从事自己喜欢又擅长的工作,对那时的我来说,简直是可以想象到的最美的事。可仔细-·掂量这个计划,那种不安和空空落落的未知感就像黑夜中的狼群一样把我吞噬了。要开一家自己的作坊,不管多小多简陋,也需要一笔启动资金,而这对现在的我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更何况我完全没有人脉关系。我需要运气,而这正是我最近生命里最缺少的东西。即便开了作坊,想要在这么多裁缝中闯出一条自已的路也并不容易,要吸引生意、培养忠实的顾客,我就必须充满创意,得拿出些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才行。
就在我和坎德拉利亚努力寻找路子,使我的作坊能走上正轨时,她的一些朋友和熟人已经开始到公寓来找我做零活了,“丫头,麻烦你给做件衬衣吧!”“在天冷下来之前给孩子们做几件大衣吧。”大部分都是贫苦的普通人,经济能力十分有限。她们总是带着孩子,带些布料零头坐着跟坎德拉利亚聊天,而我则在一边缝衣服。她们一起叹息着战争,为居住在西班牙的亲人的不幸遭遇掉眼泪,然后从袖子里拽出手帕擦干眼角。她们抱怨这动乱年代里艰难的生计,发愁要是战事进一步蔓延或者万一丈夫在前线阵亡,自己该如何养活一大堆孩子。她们一般给不了几个钱,而且常常要拖很久,有时甚至就不了了之,她们只能这样。不管怎么说,虽然顾客很少,活计也都很小很琐碎,可单是能拿起针线做衣服,就足以帮助我平复心中的悲伤。生活中密布的阴云已微微散开,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透进来一缕虽然微弱却令人振奋的阳光。
到了九月底就开始一场接一场下雨,几乎每天傍晚都有一场。有时候连续三天看不到太阳。打雷、闪电、狂风,潮湿的地面落满了树叶。我还是继续接街坊邻居的零活。这些衣服既不好看,也无品味可言。布料很粗糖,纯粹是为了满足严冬季节人体基本的御寒需要,根本不考虑是否美观。直到有一天,我刚给一个邻居的孙子做完外套,正要给门房的女儿做条褶裙时,坎德拉利亚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有了有了,丫头,我有办法了,这回全妥了。”
她刚从外面回来,穿着那件新的切尔维特山羊绒大衣,腰带捆得紧紧的,头上扎着一块头巾,脚上那双旧鞋子的鞋跟都扭曲了,沾满了泥。她脱下外套,迫不及待地给我讲她了不起的大发现。因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硕大的胸部随着呼吸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她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像是在一层层地剥洋葱。
‘’刚才我去了一家发廊,我姐们儿瑞梅迪奥斯在那儿干活,因为有点儿小事要找她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