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顾望见过孙才人。”醇厚的声音在琉璃殿里响起,一个面容俊朗,眉目间却写着不郁的男子朝孙青窈微微施礼。
“顾太医不必多礼。”孙青窈善于察言观色,自然没有放过他脸上的情绪,装作没看见温声道,“烦劳顾太医了。”
顾望本以为孙青窈会扭捏遮掩的拖延上半天,没想到她就这么自然的将烧伤的手展示给自己。他有些出乎意料的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秋瞳含水,平静沉敛,他竟看愣了一瞬。
“下官这就为才人诊治。”顾望意识到失礼,略有些慌张的掩饰了过去。待认真检查她的伤势,心无旁骛,渐渐的轻皱起眉头,“请允许微臣为才人搭脉。”
孙青窈也不多话,手腕一翻,搭在柔软的脉枕上,与烧伤的手背截然不同,皓腕如一段凝霜积雪,白的晃眼。顾望不敢多看,用绢帕覆了,手指轻搭其上,诊了半晌,“才人心内郁结,热毒难消,如此内外兼伤,加上时令盛夏,伤势极不易恢复,而且若不好好调理,可能会留下隐疾。”
这次轮到孙青窈惊讶了,对水姜的死她难以释怀,但是她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喜怒情绪,就连上次在她还未完全平复心绪时,帮她紧急救治的太医也没有诊出她郁结于心,顾望却能察觉到,此人医术倒是不可小觑。
“那么在顾太医看来,我应当如何舒缓心结?”孙青窈问得真诚,她自然知道心病最是伤身,为了不让水姜白死,纵使她现在有千万般恨意,也必须强迫自己快点好起来。
“才人既然明白是心结,自然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若做不到,就只好放宽心。”顾望再次讶异,他虽然空有一身医术,无奈太医院被薛太医及其党羽把持,他不满他们的贪污腐败,中饱私囊,却反而被处处排挤,只能偶尔为位分低微的主子请脉,可是那些被冷落不见天日的女人,大抵如癫如狂,嘴里心里全都是皇上的恩宠,他从来没见过像孙青窈这样澄澈坦然的眉眼。
“多谢顾太医。”孙青窈颔首微笑,半是真心半是假意,顾望说这话时神色倒像是感同身受,再加上刚才的观察,她估摸着顾望在太医院的地位并不高,空有医术和抱负却怀才不遇,倒是和她一样的可怜人。可是这样的人,正好可以收为己用,如果在落魄的时候能拉他一把,以他的医术倒是对自己以后大有用处,更何况,她现在的手伤必须依仗他。
“顾太医说的很是,多想无益,能做的就是心境清明。”孙青窈不知是劝人还是劝己,“不争不顾,静待扶摇,才是凌云而上之道。”
顾望听着这话,倒像在排解自己的心结一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孙青窈这一番话竟然无意间与自己的心病切合,他心里有些异样的情愫,借包扎时看她一眼,看见她眉眼清澈如水,想是恍然不自知,心里又喜又叹,喜的是竟然能遇到这样的知音,叹的是这样一个通透玲珑的女子,不知在这后宫里命数又会如何沉浮?
孙青窈装作没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只是嘴角更加勾起,露出一个温婉恬然的笑意,眉头微微皱着,似是忍受着包扎的刺痛,眼里写着不肯喊痛的倔强和满满的希望。
顾望心里却有过一丝喜悦,这种被完全相信的感觉他很久没有体会到了,自己无法施展的医术,如果能彻底治愈好孙才人的手伤,倒是不算辜负。
待包扎完毕,顾望又嘱咐了每日如何用药,一旁的水艾都一一记下了,他又看向孙青窈,“孙才人的手伤如果处理不当,有可能发炎感染。若是加以雪绰霜涂抹,会好的更快些,只是冰片和雪莲难得,以太医院的药库也只能调配出一盒之量。”
顾望也不知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来,雪绰霜难得,他更是不可能拿到,但是看到她被烧伤的手背,脑里一闪而过她手腕的白影,竟觉得有些可惜。
“我知道了,多谢顾太医。”孙青窈微笑点头,也没表示出自己的态度,“水艾,送一送顾太医。”
“下官告退。”顾望在水艾的指引下退出了琉璃殿,刚才进来时他只以为又是要治看哪位言行无状的主子,所以心绪烦忧也不曾看看周围,如今再看时,满屋子的绿影流动,在这夏日里让人莫名的舒心安宁。
碧绿的琉璃灵动又剔透的映照着宫殿,他仿佛被这样的青光一瞬间晃了眼,眸中情绪也被染绿了一般。他将视线从琉璃上收回,走出了宫殿。
“雪绰霜…”孙青窈看着烧痕明显的手,喃喃的念道。
“见过皇后娘娘。”一个鹅黄俏丽的身影有些笨拙的行礼,抬起眼来神色似乎有一丝紧张。钱沅不知道皇后为什么会传召她,而且是到陆婉的宫里。
钱沅不自觉的看向躺在床上休养的陆婉,她的神色似乎有些苍白,却是宽慰的向她点了点头。
“钱才人不必紧张。”皇后温和笑道,她就是喜欢钱沅这样单纯真实的模样,只是因为钱沅一直称病倒是许久未见她了,“本宫今日召你前来,一是孙才人一事让湘嫔受惊不安,湘嫔身子弱,你们又一向交好,故让你来陪陪湘嫔,也好宽慰她的心情。”
“皇后娘娘思虑周全,臣妾多谢娘娘。”陆婉笑得温暖,皇后这样的关心虽是有些受宠若惊,她却是真的高兴。
“这二来,照料湘嫔龙胎的石太医也是太医院阅历资深的太医了,见过不少的疑难杂症,你自从进宫以来身子就一直不好,前几天本宫又听说你不但能下床,而且还能跑动了,想是有起色。这个病症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今天就让石太医再仔细给你诊一次脉。”皇后笑得端庄,她当初看上钱沅就是因为她的身子骨看起来好生养,也是投了眼缘,现在又机缘巧合,她倒是有心想帮钱沅一把,不过不知道她的身子争不争气了。
钱沅有些紧张起来,头上的珠钗也随着颤动不已,她记得明哥哥说过只要不碰酒,三月暮是很难被诊断出来的,明哥哥这么说一定没事的。想通了以后她点了点头,“皇后娘娘,臣妾的病是治不好的。”
“说什么傻话?”皇后见她这副淡然肯定的口吻,倒是有些怜惜起来,向侍立一旁的石太医一挥手,石太医于是走上前来,开始为钱沅诊脉。
“钱才人不必灰心,纵使病症拖延反复,也不要心存放弃之念,否则只会对病症无益。”石太医看皇后的意思,对这位钱才人还是颇有些上心的,自然也好言了几句,仔细诊脉后,神情却有些严肃起来,这样的脉息之下,钱才人怎么会是这副安然无恙的神色?
“启禀皇后娘娘,钱才人脉息微弱,形容如常,这乃是内虚之症。”石太医组织着措辞,“但是这病因却不甚明了,可能是吃多了吃食难以消化,导致脾胃虚弱,也可能是忧虑过多耗费了心血所致。只要找到了病灶,这内虚之症自然痊愈,只是现在,下官只能先为钱才人开出五魂汤,调理五内肺腑,请钱才人这段日子清减吃食,勿要忧思,待病症现出,下官便可对症下药。”
“那依石太医所言,钱才人这病到底严重与否?”皇后知道这些太医不这么直接问上一句,是不会挑明了说话的。
“钱才人的病症乃是身内之疾,不在肌理却也不及血脉,下官才疏学浅,不敢早下妄言,只是有汤药所侍,想必不至于恶化。”石太医也不敢把话说死了,不管钱沅这病因是哪儿来的,先用些好药吊着总是没错的。
“清减吃食,是要我不要吃那么多吗?”钱沅只记住了这一句。
“噗嗤。”逗得陆婉倒是笑了,“钱妹妹好吃,也许这病症真的是从这吃字上来的呢。”
“主子喝口茶吧。”碧螺看见陆婉笑得咳了两声,连忙为陆婉端上准备好的茶水。
“本宫瞧着你的身子倒比怀孕前更弱了一些。”皇后神色担忧,“可是怀孕后吃穿用度哪里有不顺遂的?”
“怎会,臣妾一切都好,有劳皇后娘娘挂心。”陆婉轻掀开茶碗,氤氲起的茶香升腾成云雾,烟熏着帐上的缠丝流苏,倒显得有些朦胧。
“这个茶香熏到了帐子上,香味就变得不一样了呢。”许是做多了吃食,钱沅对这些气味向来敏感。
“钱妹妹鼻子好,我倒是闻不出来。”陆婉微微一笑,“皇后娘娘可闻出不一样吗?”
“本宫倒是不曾发觉,”皇后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神向石太医示意,石太医也了然,“不如请石太医闻闻是否有不同?”
“启禀娘娘,这帐子上的缠绕丝线事先在香料里浸过,所以当碰上了茶香,香味便会改变。”石太医看皇后的意思是不让他明说,但他这么说了个四五分,皇后想必也明白了。
“这倒是有趣,内务府的心思越发奇巧了。”皇后知道陆婉体弱,说出来倒怕会让她动了胎气,只好旁敲侧击了。
“娘娘有所不知,这帐子上的流苏乃是嫔妾的宫女普洱所缠上的,嫔妾患有哮喘之症,将流苏缠上不至于纤尘乱飞,嫔妾也睡得安稳些。”陆婉笑道,能夸到自己的丫环她这个主子也是有成就感的。
“原来是这样,本宫身边的流苏倒不及湘嫔宫里的这个灵巧了。”皇后似在开玩笑一般,她的宫女也叫流苏,这么一说倒像是冲撞了一般。
“嫔妾失言。”陆婉意识过来,有些慌张道,“嫔妾竟一时忘了流苏姑姑的名讳,冲撞了皇后娘娘,请娘娘责罚。”
“湘嫔既然请罚,”皇后笑得得体,“那就把这流苏帐送给我这流苏好好琢磨琢磨,如何?”
“嫔妾谢娘娘。”皇后要了自己的东西,这说是说罚,可分明是荣宠,陆婉哪里有不愿意的。
“本宫既要了你的东西,也要送你些东西才是,待会儿本宫会命人送来蜜色合花罗帐,色泽浅淡最适宜孕妇看着,还有,钱才人在病愈前就暂居在常棣堂偏殿如何?”皇后虽是询问,语气却不然,“与湘嫔同居石太医照料方便,又可宽慰湘嫔,岂不是一举两得。”
钱沅嗅觉灵敏,待在陆婉这也许能帮她避开一些谋害的手段,陆婉这一胎太后珍视着,宫里谁又不是虎视眈眈着,那个叫普洱的宫女,她接下来就要好好留意一下了。再者,若两人住在一块儿,皇上来看望湘嫔时难保不会碰见钱沅,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倒是希望钱沅不辜负了她初见时的评价才好。这第三嘛,皇上一句话就让孙才人迁居到了琉璃殿,她身为皇后,让钱沅迁个住处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