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时值六月中旬,盛夏的草木蓊蓊郁郁,姹紫嫣红的御花园里似乎谁都遗忘了这里曾死过人的事实。
皇上忙于政事,已经许久不进后宫,妃嫔们着急上火更胜于天气炎热,皇后倒是善解人意,这天请了嫔妃到御花园赏花,既是应了时节,又是赏心乐事。
“姐妹们也不必拘着了,今日天朗气清,花又开的这样好,在花园里四处走走,可不比闷在宫里强。”皇后也是心情愉悦,在阴凉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了,欣赏着石桌上盛放的一盆姚黄,花开二尺,流香吐馥,确实是国色天香。流苏在一旁为她打着蒲扇,递换着茶水。
“皇后娘娘这里倒是清凉,嫔妾可否一坐?”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在这夏日里听起来就像清冽的小溪一般令人舒心。
“再好不过。花穗,给玖妃倒茶。”皇后解颐一笑,“妹妹总是喜欢清静,独来独往,今日怎么愿意与本宫同坐?”
“除了娘娘这里,这偌大的御花园还有哪处是清静的吗?”玖妃轻啜一口茶,即使是这么一抬手,风姿却是绰约无比,可她偏偏美而不自知,毫无雕饰的天然,足以摄人心魄。她看着手中的冻石蕉叶杯,眉眼不知在流转着什么。
“妹妹还记得这个杯子吗?”皇后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妹妹也是拿了这个杯子。”那一年她十二岁,和往常一样走入书房时,却看见一个小小的粉色身影正奋力够着书桌上的毛笔,只是身量尚小愣是拿不到,白嫩的小手抓的笔架摇摇欲坠,只好踮起脚来。
“你是谁?”她好奇又疑惑的出声问道,小女孩闻言转过了头来,那一幕让她终生难忘。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她突然说不出话来,良好的仪养在那一刻仿佛全部忘记了一般,只是看着转过头来的女孩。
“你在问我吗?”小女孩扬起头来,虽然比她矮了半个头,她的眼里却完全看不出自卑和害怕。
“你手里拿的是表哥最喜欢的杯子。”她看清了小女孩手里握着的东西,有些惊慌的叫喊起来,“你怎么可以拿来装墨水?”
“你说这个啊,”小女孩看了看手上黑乎乎的东西,刚才不小心把墨水都弄到手上了,现在杯子连着她的手都变得脏兮兮的,她睁着大眼睛,歪着头疑惑道,“这个不是用来装墨水的吗?”
“呜呜呜~”她看着已经看不出原来样子的蕉叶杯,忍不住哭了出来,“表哥最喜欢这个杯子了,现在变成这样,表哥一定会生气的。”
“别哭了。”小女孩看见她突然哭了起来,一下子慌了,“那我还给你就是了。”
她一看小女孩要把这个脏不拉几的东西递给自己,一下子哭得更凶了。
“表妹,你怎么了?”听到她的哭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跑了进来,英俊的脸上写着关心,更有少年独有的稚气和冲动,“谁欺负你了,我帮你去打他。”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那个粉衣的小女孩。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小女孩的高扬起的脸庞,突然怔住了,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他发现自己好像打不下手。
“你就是她的表哥,那我把杯子还给你。”小女孩依旧高扬着眉眼,将脏兮兮的杯子放到他手上,“我爹说,这叫物归原主,不能乱拿别人的东西。”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气愤的把杯子丢到地上,“喂,你居然敢把这么脏的东西拿给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原来你就是太子啊。”小女孩忽然转身,眼里满是惊喜和光彩,阳光下纯净美好的让人竟移不开眼,“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你的太傅,我就是你老师的女儿,哈哈哈~”
她停下了哭泣,怔怔的看着小女孩,看着她璀璨的笑脸,为什么自己好像哭不下去了呢?
皇后收回思绪,唇边却仍是温柔的笑意,她看向眼前的女子,依旧是惊世绝代的容颜,眉目仍能辨认出当年的模样,可是那样天真倔强的眼神却再也找不到了。现在她是冠绝六宫的玖妃,清冷高傲,遗世独立,谁还记得他们当年初见时,那样青涩美好的年少时光。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玖妃缓缓放下了手中茶盏,“看来这茶勾起了娘娘不少的往昔回忆。”
皇后微微一笑,饮茶不再说话。
“孙才人。”听到声音传来,孙青窈抬起头,杜美人擎着一枝娇艳的蔷薇,正站在桥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美丽的脸上满是骄矜。见孙青窈回头,她转过头不再说话,拈下一朵蔷薇,掷到湖中。
“见过杜美人。”孙青窈施礼完,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忽然听到她笑了一声。
“孙才人觉得这枝蔷薇如何?”杜美人笑得柔媚,人面映花,更显得娇美非常。
“嫔妾觉得各花入各眼,不敢妄言。”孙青窈神色从容,让人挑不出差错。
杜美人神色一僵,冷笑一声,“讨人嫌的很,我最讨厌的就是不偏不倚,似是而非,要是没有这些横逸的花枝,这蔷薇还有什么趣。”
“花枝的确是疏影横斜,美不胜收,但是花干一样重要,必不可少,否则又能是一枝错落有致的蔷薇呢?”孙青窈说的面面俱到。
“孙才人倒是伶牙俐齿,”杜美人看她这样,有气也无处发,只好冷笑道,“只是孙才人不但不做花干,也不做花枝,倒愿意做不起眼的绿叶,岂不可惜。说来也奇怪,孙才人与锦美人、湘美人交情甚笃,却至今仍未侍过寝,这倒也稀奇。”
孙青窈神色淡淡,原来是要挑拨离间吗,她微微一笑,继续装包子,“皇上圣意岂是嫔妾能揣测的?至于杜美人说绿叶可惜,嫔妾倒不这么认为。嫔妾最喜爱的便是绿猗阁外的万竿翠竹,中通外直,飒然有姿,倒是美不胜收呢。”
“啪!”花枝一下子被折断,杜美人气愤不已,孙青窈句句得体恭敬,就是不上她的当,可偏偏又让人挑不出错来,说了都跟没说一样,她一口闷气,又无处发泄。
“哼!”杜美人轻哼一声,却是将折断的花枝塞到了孙青窈的手上,“别以为你说的好听,我就会相信你。想和她们一起同气连枝,趁早断了你的念想吧!”
她说完,吸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一个极美的笑意,仿佛心情愉快一样的走下了碧腰桥,轻捻着手中的半枝蔷薇。
孙青窈有些疑惑,看她离开后忽然明白了,碧腰桥的对面就是一览无遗的御花园腹地,那里聚集着最多的宫人,刚才桥上的情景恐怕都落入了那些宫人的眼里。杜若笙的一番惺惺作态,无非是想让别人都以为她和自己的关系匪浅,而流言蜚语一旦传播起来,李乔珂她们未必不会心生怀疑,到时自己就会陷入孤立无援。
从她上次她对自己的轻言侮辱,再加上今天的接触,孙青窈知道杜若笙只是肤浅跋扈,这样的心机倒不像是她的作风。这么看来,是李乔珂最近风头太盛,树敌不少,倒是让她们现在联合起来了。
她将手中的蔷薇扔出,抬步走去。
“锦美人喜欢石榴花?”云嫔笑意盈盈的看着石榴花树下的李乔珂,“艳红如血,确实好看的紧。”
“云嫔娘娘既然喜欢,那我就送给娘娘。”李乔珂只是微微福身,抬眼带着不屑和威胁的目光,“不知云嫔是喜欢这花,还是喜欢这颜色?”
“锦美人喜欢红色,就连住的彤炜馆都遍植红色的炜草,本宫可不敢夺人所爱。”云嫔柔柔的笑道,抚上鬓间一朵蔷薇,“相较于石榴花,本宫倒是更喜欢蔷薇。蔷薇虽算不得花魁,但与其他花卉开在一处,倒也是万紫千红的美景。石榴树高荫实,满树云蒸霞蔚的繁花,让周围的花树都黯然失色,明明是一齐种下的树,这遭遇却如此不同,若是花树有灵,不知是否会有嫉恨之意 ?”
“云嫔娘娘总是喜欢以己度人。”李乔珂冷笑道,“只是几棵树,可没有娘娘那么多的心思。既然娘娘喜欢感悟花灵树语,我就不打扰了。”
云嫔冷眼看着她离开,绞紧了手中的锦帕,她就不相信,李乔珂不会在心里产生一丝怀疑,就算她现在还对付不了李乔珂,也不能让她们好过。
“李姐姐!”陆婉脚步有些仓促,看到李乔珂时眼里却放出了欣喜的光彩。
“出什么事了?”李乔珂皱眉看着她,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也不顺畅,“你脸色很差,是不是生病了?”
陆婉摇摇头,认真看着她道,“李姐姐,我从未对你有过嫉恨之心,你一定要相信我。”
李乔珂这下明白了,看来云嫔她们现在是要分化她们四人的感情,钱沅一直在生病不予考虑,于是就剩下陆婉和孙青窈,想必青窈现在也在被游说一番吧。
真是够卑劣的,竟然想让她们三个内讧,这样云嫔她们就可以渔翁得利了。李乔珂不屑的冷笑一声,陆婉温柔沉静,对她更是感激不已,她倒是不担心陆婉会听信她们的鬼话,至于青窈,她心思细腻,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和分寸,虽然李乔珂有时候也看不懂她,但是如果云嫔她们把主意打到孙青窈身上,那她们的如意算盘就要落空了。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李乔珂想明白后,立刻将云嫔抛诸脑后,但是看着陆婉虚弱的样子,有些着急起来,“我们先回去,你一定是中暑了。”
“朕今日得空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你们倒是在一块儿。”皇上的语气愉悦,显然心情极佳。
“见过皇上。”皇后和玖妃齐齐跪下,皇上将两人扶起,握住她们的手。
“这样的场景倒真是久违了。”皇上叹了一声,脸上却写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大喊,就看到小径里走出了两个身影,其中一袭红衣尤其抢眼。
“皇上!”李乔珂本想叫皇后,抬头看到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不知怎的就改了口。
陆婉脸色越发苍白,身体一软就倒了下去,李乔珂一下子没使上力,眼看着陆婉就要撞上山石,她连忙抱住她,两人重重的摔在了草坪上,李乔珂感觉左臂一阵热辣辣的疼痛,看来被擦伤的很严重。
“李姐姐…”陆婉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看见李乔珂护住了自己,心里更是感动。
“叫太医!”皇上一声令下,抬脚向李乔珂走去,发现玖妃不知何时已收回了手,他看了她一眼,走到李乔珂的面前。
“伤到哪里了?”他看着她衣服上的花纹都被磨破了,一定伤得不轻,看她想去触碰伤口,连忙制止她,“不要动,等太医来。”
“微臣参见皇上。”太医匆匆赶来,皇上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他立刻把脉诊治。
太医看皇上的样子,于是先给李乔珂诊了脉,“回皇上,锦美人脉象有些郁结不畅,想来是左臂受了伤,血气凝结,微臣需要进一步查看伤势,此处略有不便,可否请先回宫诊治?”
“那就去彤炜馆便是。”皇上看看她忍着痛的神情,又指了指陆婉,“快给湘美人把脉诊治。”
太医搭脉诊断着,先是皱紧了眉头,再是一惊,然后更深的皱着眉头,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湘美人到底怎么了?”李乔珂见太医神情古怪,不知所以,只以为陆婉情况危急。
“微臣恭喜皇上,湘美人已怀有龙胎一月有余,只是如今受了暑气,母体孱弱,故而晕倒。好在并无大碍,微臣开几服药给美人服下,好好休息便是。”太医一脸欣喜的跪下磕头。
“你说湘美人有孕?”皇上眼里又惊又喜,一下子站起。
“微臣已反复诊脉过,为防差错,皇上可请几位太医一同查看。”太医恭敬的回道。
“石太医是杏林圣手,既然已反复诊脉过,自然不会有错。”皇后笑得大方得体,“臣妾恭喜皇上,湘美人有孕,太后知道了也一定高兴。”
“臣妾恭喜皇上。”嫔妃们无论心里如何不是滋味,现在也都只好行礼恭贺。玖妃微微福身后站起,目光却是看向了李乔珂。
“好,湘美人有孕,朕心甚悦,传朕旨意,封湘美人为湘嫔。”皇上脸上满是喜色,握住陆婉的手,却发现仍是冰冷,不由皱眉道,“怎么湘嫔的手还是这么凉,你不是说只是中了暑气不碍事吗?”
“皇上恕罪,湘嫔娘娘因为本身体弱,所以恢复的格外慢些,这里虽然阴凉,到底还是有日光,微臣以为,应早些将娘娘扶回宫殿休息。”太医伏在地上说道。
皇上转头看向李乔珂,眼里有些波澜,忽然听到了怀里微弱的呼喊声,“皇上…臣妾仿佛听见太医说臣妾有孕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皇上语气温柔,看着她的眉目似画,“别说话了,你现在要好好休息。”
“臣妾…与皇上的孩子…”陆婉眼里有着惊喜,笑得温暖动人。
皇上脸上笑意更深,将她抱起,“石太医即刻跟朕到常棣堂,另外锦美人舍身保护龙胎有功,封锦美人为锦嫔,立刻让太医院派最好的治疗外伤的太医给锦嫔诊治。”
“恭送皇上。”妃嫔们齐齐跪下,李乔珂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低头仿佛在和陆婉说着什么,却是没有回头,眼里有些莫名的黯然,手上的伤仿佛更加痛了起来。
“锦嫔有伤在身,还是赶紧回彤炜馆休息。今日的赏花会就此散了吧。”皇后淡淡的瞥了一眼李乔珂,也向常棣堂走去。
“恭喜锦嫔娘娘。”云嫔的笑容阴阳怪气,努力想保持柔美却抑制不住恨意和嫉妒,“锦嫔与湘嫔果真姐妹情深,湘嫔有孕,锦嫔今日就正好站在了石榴树下,原来是早有预兆,锦嫔可不是和自己有孕一样的开心吗?”
“湘嫔有孕,云嫔难道不开心吗?”李乔珂反问道,连与她虚与委蛇的耐心都没有了,“云嫔若是喜欢石榴,我待会儿就让宫人送一筐到广藻宫,希望云嫔能心想事成,多子多福。藏月,我们走。”
云嫔气得花容失色,皇上已许久不来广藻宫,李乔珂说这话,不是明目张胆的打她的脸吗?李乔珂,我们走着瞧,她咬着牙暗暗发誓。
是夜,彤炜馆里。
“主子,太医说一天要换三次药的,奴婢帮您换药吧。”藏月托着药瓶,走到床前。
“藏月,湘嫔怎么样了?”李乔珂抱着膝,似是无意的问道。
“湘嫔娘娘已经无碍了,只是太医说一定要好好休养,皇上一直陪着湘嫔,晚饭也是在常棣堂用的。”藏月讲着讲着,有些担忧的看向李乔珂,“主子,你…”
“我知道了,湘嫔没事就好。”李乔珂拿起药瓶,“我自己上药就好了,你先下去吧。”
“是。”藏月放下东西,她跟着李乔珂一起长大,知道她的脾气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于是也不再坚持,转身走了出去,正好看到一道明黄的身影走了进来,她惊讶的刚要出声,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藏月会意,走出去关上了房门,内心却是欣喜,看来皇上还是关心主子的,不会因为湘嫔一有孕就把主子给忘了。
李乔珂没有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开始宽衣解带,褪下宽松的衣衫,露出白皙光洁的手臂来,只是手臂上红色的伤痕却分外怵目惊心,她开始给自己上药,药粉倒在伤口上,她一阵吸痛,却是皱着眉把药粉敷匀了,吹了吹,忽然瞥到明晃晃的一绺衣角,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他满是笑意的眉眼。
“皇上来多久了?”李乔珂惊讶道,仿佛想到了什么,“皇上竟然偷看臣妾上药,真是太过分了。”
“还说朕过分,朕一进来就看见你要宽衣上药,不出言打扰罢了。”皇上挑眉看着她,“何况朕看自己的妃嫔,还需要偷看吗?”
“皇上歪理,臣妾不服。”李乔珂转过身不看他。
“那朕就正大光明的看。”皇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褪下她手臂上的衣物,伤口还是有些深,恐怕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好,“伤得还是太重了些,要是不好好上药,可能要留疤了。”
“皇上看够了,这么丑的手臂,皇上一定再也不想看了吧。”李乔珂依旧赌气道。
“湘嫔不放心,非要朕来看看你怎么样,现在看过了,那朕就回去了。”皇上故意取笑她,看着她的反应。
李乔珂听了这话,心里莫名觉得酸酸的难受,她忍住情绪,想平静的说出恭送皇上,一对上他的眉眼,却发现说不出来。
“你想朕走吗?”皇上看着她眼里的情绪,笑意更深。
“臣妾想…”李乔珂认真的看着他,知道自己对他已经有了一份不舍和眷恋,“想让皇上不要走。”
“朕准了。”皇上嘴角勾起。
“嘶~”一下子牵扯到了左臂的伤口,李乔珂痛的吸一口气。
“好了,你手臂有伤,这些事情交给宫人来做就行了。”皇上让宫人扣好她没扣上的扣子,穿戴整齐后握着她的手笑道,“太医说要换三次药就听太医的,还有,不许让伤口碰水,否则留疤就太可惜了。”
“臣妾遵命。”李乔珂笑着应道,看着皇上离开的背影。
她看着手臂上这个不能沾水的伤口,却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经蓄势待发的向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