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机安置在审讯室天花板的一角,从斜上方对准审讯的现场。图像有些模糊,毕竟是上一代的技术手段。画面上的青年版克鲁兹正在房间里缓缓踱步,他的姿态充满了压迫感。坐在桌前受审的是个以色列人,他的双手被火烧焦了,眼光暗淡,透出死亡的气息。克鲁兹可以肯定,此人正是眼下这位自称葛迪恩·阿戈夫的人。不同一般的是,首先提出了第一个问题的是这位以色列人而不是克鲁兹。此刻,同当初一样,他的一口柏林腔德语特色鲜明,再次令克鲁兹不由得一惊。
“我儿子在哪里?”
“我恐怕他是死了。”
“我妻子呢?”
“你的妻子受了重伤:她需要立即接受治疗”
“那还等什么呢?”
“她在接受治疗之前,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
“她现在为什么没有接受治疗?她在哪儿?”
“别担心。她没事,有人照顾她的。我们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不妨你先告诉我们你是谁?拜托,不要再对我们说谎了。你的妻子没那么多时间给你耽搁。”
“我的姓名已经被问过一百次了!你知道我叫什么!上帝啊,赶快给她治疗吧!”
“我们会的,不过首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这一回,请说出你的真实姓名。不要假名、代号,或是化名。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你妻子的性命禁不起耽搁。”
“我叫加百列,你这个畜生!”
“姓氏还是名字?”
“是我的名字。”
“姓什么?”
“艾隆。”
“艾隆?这是个希伯来姓氏,不是吗?你是犹太人。你还是个——我猜猜,以色列人?”
“是,我是以色列人。”
“如果你是以色列人,你手持意大利护照来维也纳做什么?显然,你是个以色列情报部门的特工。你替哪个上司工作,艾隆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打电话给以色列大使。他知道谁是联络人。”
“我们会给你们的大使打电话的,还有你们的外长、总理。不过现在,如果你想让你的妻子得到她最迫切需要的治疗,你就得告诉我们你为谁工作,为什么来到维也纳。”
“给大使打电话!抢救我妻子,该死的!”
“你为谁工作?”
“你明知道还问!救我妻子!别让她死!”
“她的性命在你的手上,艾隆先生。”
“你死定了,妈的!我老婆今晚上要是死了,你也死定了!听见了没?你他妈的死定了!”
画面已经变作银色和黑色的一片模糊。克鲁兹久久地坐着,双眼没法从屏幕上移开。最后,他伸手将电话拨到了保密模式,然后凭记忆拨出了一个号码。他听得出是谁接的电话,他们之间无需寒暄问候。
“我恐怕咱们有麻烦了。”
“什么问题?”
克鲁兹如实说了。
“你为何不逮捕他?他拿着伪造的护照,在一个国家里非法居留,而且违反了两国情报部门之间的约定。”
“可是接下来又该怎么办?交给最高检察官?起诉他?我以为,他就盼着这样的机会,正好借题发挥呢。”
“你有何建议?”
“需要更微妙的手段。”
“这个以色列人是你自己的问题,曼弗雷德,你自己处理吧。”
“那个麦克斯·克莱恩又该怎么办?”
通话中断了。克鲁兹挂上了电话。
二
在斯蒂芬大教堂北塔的阴影里,有一条仅能通过行人的僻静窄巷。在巷子一端一座呆板的巴罗克式老房子的一楼,有一间小小的商店,专门出售发烧级的古董钟表。门上的招牌制作精细,营业时间却没有写明。有很多天它根本不开门营业。除了店主以外,再没有其他雇员。对于一部分特殊顾客来说,店主名叫格鲁伯先生;在其他人眼里,他就是个修表匠。
他的身材矮小,肌肉发达;他偏爱的衣服是套头衫和宽松的花呢夹克,因为正式的衬衫领带与他本身的气质并不协调;他谢顶了,只剩下一缕修剪过的灰发,眉毛又粗又浓;他戴着圆形玳瑁边眼镜;与其他绝大多数同行相比,他的手显得特别大,却是一双灵巧而技艺高超的手。
他的工作室井井有条,犹如一间手术室。工作台上,在一片通明的灯光下摆放着一台两百年历史的纳沙泰尔挂钟。三折叠的钟盒镶嵌着花草图案的浮雕贝壳,保存得十分完好。罗马数字的珐琅表盘也完整如新。这位钟表匠正在检查这架纳沙泰尔精细的双齿轮系机芯。此时,检查工作已进入最后阶段,完工后的挂钟将开价一万美元,一位来自里昂的收藏家买主正在翘首以待。
店堂里的铃声响了,打断了修表匠的工作。他趴在门框上向外张望,只见一人站在门外的街上——是位骑摩托车的快递员。他的皮夹克打湿了,雨水的反光闪闪烁烁,好像一只出水的海豹。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件包裹。修表匠打开了门锁。快递员一语不发递过包裹,随后跨上摩托车,疾驶而去。
修表匠重新把门锁好,带着包裹回到工作台。他缓慢地拆开封套一一不错,无论做什么事情,他的手脚都很慢。接着,他掀开了硬纸盒的盖子。里面盛着一只法王路易十五壁挂钟,相当可爱的物件儿。他除去外壳,露出了机芯。藏在里面的是卷宗和照片。他花了几分钟浏览了文件,然后将它们藏在一本大部头的书里,封皮上印的书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旅行钟》。
给修表匠送来路易十五的是他最重要的客户。修表匠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很富有,而且有政治背景。他的大多数客户也具有这两项特征。不过,这一位有所不同。一年前他给了修表匠一份名单,所列人物来自各地,从欧洲到中东到南美。修表匠一步一个脚印,逐一料理。他在大马士革杀了一个,在开罗又杀了一个。他在波尔图杀了一个法国男人,在马德里杀了个西班牙人。他曾跨越大西洋,为的是杀掉两名富有的阿根廷人。名单上只剩下一个人了——一位身在苏黎世的瑞士银行家。修表匠只等收到最后一条指令,就要去收拾他了。今晚收到的案卷带来了一个新的名字,这次比他预计的离家更近些,并非他偏爱的长途奔袭,不过这只是小菜一碟,不构成挑战……他决定接受任务。
他拿起电话,拨通号码。
“壁钟收到了。你什么时候需要它?”
“把它看作紧急项目吧。”
“加急要额外收费的。我料想你是愿意出这笔钱的。”
“加多少钱?”
“老规矩,加一半。”
“就为这么个活儿?”
“你想要,还是不想要?”
“我明天上午就会先付一半给你。”
“不行,你得今晚就付。”
“那就依你。”
修表匠挂上电话。与此同时上百只钟表鸣响了四点的钟声。
08 维也纳
一
加百列从来没喜欢过维也纳的咖啡馆。是因为气味。二手烟的臭味、咖啡、酒精——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成分。尽管他的天性沉静,却还是不喜欢长时间枯坐,浪费宝贵的时光。他很少在公共场所阅读,因为担心自己的宿敌会在暗中窥视。他只在早晨喝点咖啡提提神,而浓厚的甜食更让他恶心。他讨厌诙谐机巧的谈天;而别人的交谈,尤其是冒牌知识分子的神侃,他听了更会受不了。最令加百列煎熬不过的是,在有些场合下他不得不听那些彻底外行的人探讨艺术。
他上一次造访中央咖啡馆已经是三十多年前了。这间咖啡馆成了历史的见证,一道人生的大门,它见证了加百列追随沙姆龙的学徒生涯的最后阶段一一身后是尚未成为特工的岁月,眼前则是未来世界的曙光。在加百列受训阶段即将结束之时,沙姆龙为他安排了最后一项测验,要看看他有没有为自己的第一项特工任务做好准备。当时,他被人半夜“空投”在布鲁塞尔的城郊,没有证件,身无分文。他接到的命令是,次日早晨去阿姆斯特丹的莱德斯普林会见一名特工。他偷了一名美国游客的护照,又偷了钱,然后搭乘早班火车成功抵达目的地。等待他的那位“特工”原来就是沙姆龙自己。他让加百列带上护照和剩下的钱继续赶路,要求他第二天下午抵达维也纳,还要换一套不同的衣服。他们在市立公园的一张长凳上会面,然后步行来到中央咖啡馆。他们的座位在一扇高大的拱形窗边。沙姆龙给了加百列一张前往罗马的飞机票和一把机场储物箱的钥匙。那里边放的,是一把伯莱塔手枪。两天以后,在安娜巴利亚诺广场的一座公寓楼门厅里,加百列完成了生平第一次杀戮。
接着,加百列来到了中央咖啡馆,眼前的情形一如当初,是个阴雨天。他坐在一张皮椅上,将一叠德文报纸放在一张小小的圆桌上,点了一份鲜奶油配清咖啡。咖啡端来了,盛在银托盘里,还配了一玻璃杯的冰水。他打开第一份《记者报》读了起来。头条消息便是战争索赔处的爆炸案。内政部长承诺会尽快拿获元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