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你再乘当天下午的航班去维也纳。”
加百列抬眼盯住了沙姆龙,用怀疑的口吻说道:“要是我在机场给人认出来了,被拖进审讯室里,那可怎么办?”
“这种可能永远存在,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十三年了。再说,你最近也回过维也纳。我记得我们去年还在伊莱的办公室开过会,讨论教皇保罗七世可能受到生命威胁的事情。”
“我的确回过维也纳,”加百列承认道,同时拿起了那本假护照,“可从来没拿着本假护照回去,也从来没经过飞机场。”
加百列用那双修画师的眼睛久久地审视着假护照。最终他合上本子,将它滑入自己的口袋。基娅拉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沙姆龙望着她走出去,又望着加百列。
“看起来我再一次打搅了你的生活。”
“难道这一次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你要我和她谈谈吗?”
加百列摇摇头。“她自己会好的,”他说,“她很专业。”
二
在加百列的生命里,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时光片断,他会将它们留在记忆画布上,然后悬挂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如今,在这间记忆的画廊里,他又添加了新的画幅:画面上是此时此刻的基娅拉。她正骑在他身上。卧室外的街灯发出伦勃朗作品中一般的光线,漫进室内。她沐浴在灯光里,缎子面羽绒被只盖住她的臀部,露出了她的乳房。这时,其他画面也一幅幅浮现出来。是沙姆龙敞开了这间画廊的大门。加百列同往常一样,没有反抗的能力:其中有瓦德尔·阿卜杜拉·兹威特,他是个身穿格子呢夹克的瘦小特工,加百列在罗马的一幢公寓门厅里杀了他;有阿里·阿布戴尔·哈米迪,在苏黎世的一条小巷里,他也死在了加百列的手上;还有穆罕默德·阿尔·胡拉尼——塔里克·阿尔·胡拉尼的哥哥。当初在科隆,还不等他从情人的臂弯里爬起来,加百列就一枪射穿了他的眼睛。
一缕头发在基娅拉的双乳前垂坠下来。加百列伸出手,温柔地将它拨开。她望着他。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不过加百列能够感知她的心思。沙姆龙训练过他,教他如何读懂他人的情绪,就如同翁贝托·孔蒂教会了他如何模仿绘画大师的笔法。加百列,即使在爱人的臂弯里,也会时时刻刻地搜索着蛛丝马迹,警戒着不期而至的背叛。
“我不想让你去维也纳。”她伸手按住加百列的胸口。加百列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敲打着她凉凉的掌心。“你去不安全,所有的人当中,沙姆龙应该最了解这点。”
“沙姆龙是对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是,的确,可如果你回去,调查爆炸的事,你又会招惹奥地利警方和安全部门。沙姆龙在利用你,让你做他的卒子。他可不在乎你切身的利害。”
“你听起来好像勒夫手下的人。”
“我在乎的人是你,”她俯身吻了他,嘴唇上有花香,“我不想让你回到维也纳,然后沉沦在往事里。”犹豫了片刻,她又补了一句,“我害怕会输掉你。”
“输给谁?”
她将羽绒被拉到肩上,盖住了乳房。莉亚的影子横在他们之间。是基娅拉故意把她引出来的。基娅拉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会谈论莉亚,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能确信加百列不会对她撒谎。加百列的全部生活就是一个谎言,不过面对爱人的时候他总会痛苦地做回一个诚实的人。他唯有先坦陈自己曾为了国家杀过许多人,然后才会和一个女人做爱。他从来没对莉亚撒过谎。对她,要说实话,他把这看作责任。即使对替代莉亚上了他的床的女人,也要履行这项责任。
“你知道这对我有多难吗?”基娅拉问道,“人人都知道莉亚的事。她是机构内部的传奇人物,就像你和沙姆龙一样。我总是在担心,担心突然有一天你会觉得我们的关系再也维持不下去了,这样的日子我还要熬多久?”
“你想要我怎么做?”
“和我结婚,加百列。留在威尼斯,继续修画。告诉沙姆龙,别再来惹你了。你已经伤痕累累了。你为你的国家付出得还不够吗?”
他闭上双眼。记忆的画廊又在眼前敞开了大门。他不情愿地走到画廊的另外一边,却看见自己就在维也纳的犹太人老区,莉亚和丹尼就在他身边。他们刚用过晚餐,天上正飘着雪。莉亚神色不安。餐厅的吧台上方有一台电视,吃饭的时候,他们从始至终都在看着伊拉克导弹溅落在特拉维夫。莉亚急切地想回家,然后给母亲打电话。她催促着加百列,逼着他简省了例行的汽车底盘检查。快点吧,行了,加百列。我要和我妈妈通话。他站起来,替丹尼缚好安全带,又吻了莉亚。直到现在,他嘴里还留着她唇上的橄榄香。他转过身,开始往教堂走去。他正在那里修复一幅祭坛画,画的是圣人斯蒂芬殉道的故事。莉亚扭动了车钥匙。引擎迟迟没有发动。加百列猛地扭回身,尖叫着要她住手,然而莉亚看不见他,因为挡风玻璃上盖了雪。她再次扭动了车钥匙……
一直等到血与火的图像渐渐消散在黑暗之中,他才开口答复基娅拉的要求:等他从维也纳回来,他会去医院看莉亚,向她解释自己如何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基娅拉面沉似水:“我希望换成别的方式。”
“我必须告诉她实情,”加百列说道,“这是她天经地义的权利。”
“她能懂吗?”
加百列耸耸肩。莉亚罹患的是精神抑郁症。她的医生认为,爆炸当夜的情形一直在她记忆里无休止地循环播放,现实世界的影响或声音在她心里已经没有存留的空间了。加百列一直琢磨着爆炸当晚莉亚眼中的他会是怎样。她有没有看到自己朝教堂的尖顶走去?她能不能感觉到他将她焦黑的身体从火里拖出来?他所能确定的唯有一件事:莉亚不会再和他说话了。十三年来,她再没同他说过一个字。
“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他说道,“我必须把话说出来。必须把你的事情告诉他。我没什么可羞愧的,我也绝不会替你感到羞愧。
基娅拉褪下羽绒被,热烈地吻了他。加百列能感到她身体紧绷,能从她呼出的气息里尝出亢奋。接下来,他躺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在这个再度回到维也纳的前夜,他无法入睡。然而还有别的原因。他感到自己似乎在肉体上已经背叛了爱人。似乎自己进入了一个女人的身体,而这个女人是属于别的男人的。接着他意识到,在他心里,自己已经变成了葛迪恩·阿戈夫。一时之间,基娅拉对他来说成了一个陌生人。
04 维也纳
一
“请出示护照。”
加百列将护照国徽朝下、贴着台面滑了过去。那官员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磨损的封面,一页页翻动着小本,一直翻到签证页,又在上面夸张地用力盖了个印章,然后一语不发递了回去。加百列将护照丢进外套口袋,然后拖着一只拉杆箱,朝着灯光闪烁的出口大厅走去。
到了机场外,他找到出租车站,排队等车。天气很冷,风中夹杂着雪花。维也纳口音的德语一阵阵飘进他的耳朵。与他的同胞不同,他听到别人说德语不会感到不自在。德语是他的第一语言,至今仍是他做梦时说的语言。他说得完美极了,而且继承了他母亲的柏林口音。
他轮到了队伍的首位。一辆梅赛德斯-奔驰滑行过来。坐上后座之前,他没有忘了记下车牌号。他将行李放在座位上,又将一个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距离这个地址几条街远的地方,有一家酒店,他在那里预订了一个房间。
出租车沿着高速公路急速猛冲,穿过丑陋的工厂区,经过一座座工厂、发电厂、煤气厂。不久后,加百列看到了泛光灯辉映下,耸立在内城区上空的斯蒂芬大教堂。同大部分欧洲城市不同,维也纳几乎没有受到都市化的侵蚀,高度保持着原有的风貌。的确,一个世纪以来她的外观和生活方式鲜有变化。当初她可是堂堂奥匈帝国的政治中心。今天,你依然可以在古老的德梅尔宫廷糕饼店享用蛋糕搭配的奶油,或是在兰特曼和中央咖啡馆这样的老字号里悠闲地翻阅杂志,享用咖啡。在内城区,最好撇开汽车,改乘电车或步行,徜徉在灯火闪烁的步行街,细细品味两侧的巴罗克和哥特式建筑,逛逛风格独特的专卖店。这里的男人依旧穿着罗登呢的正装,头戴佩着羽毛的蒂罗尔毡帽;女人们依旧把山地连衣裙视为时尚。勃拉姆斯曾说,他之所以住在维也纳,是因为他更喜欢村庄里的生活。加百列心想,这里至今还是一座村庄,一座蔑视变革,厌恶外人的村庄。对于加百列来说,维也纳永远是一座鬼魂的城市。
他们来到了环城大道。这是一条环绕中央城区的林荫大道。在街灯的柱子上,面目英俊的彼得·梅茨勒正在海报里冲着加百列微笑。此人是极右翼的奥地利国民党候选人。眼下正是大选季,整条街上张贴了数百张竞选海报。梅茨勒的竞选经费充足,花起钱来显然毫不吝惜。到处都是他的脸,他的目光无法躲避。同样无法躲避的还有他的竞选口号:“新的秩序,新的奥地利!”加百列心想:精妙的修辞到底不是奥地利人的强项。
加百列在国家歌剧院附近下了出租车,步行了一小段,来到一条名叫韦伯嘉瑟的狭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