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地利,许多人都巴不得战争索赔处永远关门才好。正因为有这些人,伊莱·拉冯才会将自己深藏在绿色的防弹玻璃后面。
某年的一月初,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拉冯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埋头应对着成堆的文件和卷宗。今天没有访客。事实上,自从拉冯上一次接待访客至今,已经过去许多天了。在这期间他的大块时间都被同一件案子占据。七点整,蕾芙卡将脑袋探进门里。“我们饿了,”她的话带有典型的以色列人的率直,“给我们弄点吃的吧。”拉冯虽然记忆力出众,却不太会记菜名。于是他一边依旧盯着案头的工作,一边举起手中的笔,在空中比画着,做出写字的样子——给我开个单子,蕾芙卡。
片刻后,他合上了卷宗,站起身。他望向窗外,只见雪花轻柔地飘落在院里的黑色砖地上。接着他穿上大衣,将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给自己头发稀疏的脑袋扣上了一顶帽子。他穿过门厅,来到姑娘们工作的房间。蕾芙卡的桌上堆满了德国军事档案,萨拉则不愧是书卷气永不消退的研究生,她的世界完全被书籍包围了。同往常一样,她们又在争吵。蕾芙卡想点多瑙河对岸的一家印度餐厅的外卖,萨拉想吃的是卡恩特纳大街上那家意大利餐厅的意粉。拉冯浑不在意,兀自端详着萨拉桌上的新电脑。
“这是什么时候买来的?”他打断了她们的争论。
“今天早上。”
“为什么要买新电脑?”
“因为买上一台的时候奥地利还有皇帝呢。”
“我有没有批准过你买新电脑?”
这话问得并不带威胁语气。因为姑娘们负责打理办公室,经常把各类文件都送到他眼皮底下,而他也常常是看也不看就把字签了。
“没有,伊莱,你没有批准过。是我父亲付的钱。”
拉冯微微一笑:“你父亲真慷慨。替我谢谢他。”
二姝继续辩论。同往常一样,萨拉又赢了。蕾芙卡写好单子,威胁着说要把它钉在拉冯的袖子上。其实,她只是稳妥地把菜单塞进了他的大衣口袋,又轻轻推了他一下算是送他出门。“别喝咖啡耽搁了,”她说,“我们饿着呢。”
从战争索赔处往外走,几乎和走进去一样,是件大不容易的事。拉冯往墙上的键盘敲进一串号码。鸣声响起,他拉开了内层的安全门,来到一个安全隔间。内层大门闭合后十秒,外层门才能够打开。拉冯将脸凑近了防弹玻璃,向外窥看着。
街对面的一条窄巷巷口,阴影遮蔽之下站着一个肩宽背厚的身影——头戴呢帽,身披着防水布雨衣。面对这样的情形,如果不仔细查看他的“尾巴”,伊莱·拉冯是没法就此走上维也纳街头的,不管在哪座城市都不行。他非但要审查有没有“尾巴”,而且还得牢牢记住那些面孔,那一张张在不同场合重复出现多次的面孔。这是一种职业本能。此刻,即使距离遥远,即使光线昏暗,他也能看得出来:在过去的几天里,眼前这个身影已经在街对面出现过好几次了。
拉冯检索着自己的记忆,就如同一名图书馆管理员检索着卡片的索引,终于,他找到了记忆中的画面。是啊,就是他。在犹太人广场,两天前。就是你跟踪我,当时我刚和那位美国记者喝过咖啡。拉冯继续“查阅”着“索引”,又从中找出了第二张“卡片”。那是在斯坦恩加撒大街,在一间酒吧的窗户里。就是他。那一次他没戴呢帽,正不经意地望着自己的啤酒杯。当时,拉冯刚刚在办公室里焦头烂额地忙了一天,正在滚滚人流中匆匆地穿行着。第三条“索引”多花费了他一些时间,因为他需要确定具体地点,不过他还是记起来了。在2路有轨电车上,晚高峰时间。拉冯被人紧紧地挤在车门上——那是个维也纳人,一张红润的脸盘,满嘴酒气和德国香肠的味道。那位戴呢帽的早已找了个位子坐下,正在安静地用车票的票根清理着自己的指甲。这是个很享受做清理工作的男人——拉冯当时这样想。也许他的职业就是清扫什么东西。
拉冯转身按下了对讲器的按钮。没反应。快点啊,姑娘们。他又按了一次,然后回头望了望。戴呢帽穿雨衣的男子已经不见了。
扬声器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是蕾芙卡。
“你是不是已经把菜单丢了,伊莱?”
拉冯再次用大拇指按下按钮。
“快出来,马上!”
几秒钟后,拉冯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隔着一道玻璃墙,两位姑娘出现在他面前。蕾芙卡冷静地输入着密码。萨拉在一旁静静站着,她的双眼紧盯拉冯,一只手扶着玻璃墙。
在他的记忆里,从来不曾有过爆炸声。蕾芙卡和萨拉先是被一团火球吞没,接着被气浪卷走了。内层大门向外飞出来。拉冯像一只儿童玩具一样被抛在空中,扭曲着后背,好像一名体操运动员。他如梦境中一般飞腾起来,只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翻转身体。在他的记忆里并不存在气流和撞击,他只知道他仰面躺在了雪地上,碎玻璃像冰雹一样落下。“我的姑娘们,”他悄声说着,渐渐滑进了沉沉的黑暗,“我美丽的姑娘们啊。”
02 威尼斯
一
这座土红色的小教堂是为卡纳雷吉欧区一个贫穷的教区而建的。修画师来到侧门前,在造型优美的玄月窗下停步,从自己防雨外套里掏出一套钥匙。他打开装饰繁复的橡木门的锁,悄步溜进门去。一阵寒风挟着沉重的湿气和古旧蜡烛的气味拂过他的面颊。他在半明半暗之中立定了片刻,然后穿过宁静的正十字架中殿,朝着教堂右侧的圣徒哲罗姆礼拜堂走去。
修画师的步态轻盈,略微有些向外侧弯曲的双腿透露出从容和笃定。他生了一张长脸,尖下巴,细巧的鼻子宛如用木头雕刻而成。他的颧骨宽阔,一双绿色的眼珠流露出一抹西伯利亚大草原的气息。一头黑发剪得很短,两鬓处已经变成了灰色。从这样一张脸上,看不出他来自哪个国家;凭这张脸,这位修画师的语言天赋恰好可以自由发挥。在威尼斯,他所用的名字是马里奥·德尔韦基奥。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实姓名。
祭坛装饰画藏在帆布遮盖的脚手架后面。修画师抓住了铝制的管材,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脚手架。他的工作平台同昨天下午离开时一模一样:画笔和调色盘,颜料和调色油,各归各位。他扭亮了一排荧光灯。要修的画是乔凡尼·贝利尼的最后一件大型祭坛画——此刻它正在强烈的灯光下放射着光辉。圣人克里斯托弗站在画面的左侧,幼年基督就骑在他的肩上。他的对面站着图卢兹的圣路易斯,手里拿着权杖。头上戴着主教的冠冕,身披镶金的红色锦缎披风。在他们上方的一块平地上,圣徒哲罗姆面对着一部打开的《诗篇》,背后是色调鲜明的蓝天,配着棕灰色的云朵。每位圣人都彼此分开,单独面对上帝,如此彻底的隔绝感。细看之下几乎令人心痛。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还能创作如此作品,实在令人惊异。
修画师在高耸的画幅面前静立不动,宛然变成了贝利尼巧手之下的第四位人物。他任凭自己的心神游离于形骸之外,徜徉在画幅中的景物之间。片刻后,他往调色盘里倒了些媒介剂,又加了些颜料,添了些稀释剂,将浓度和强度调至最佳。他再次抬眼望着画面。根据其温暖而丰富的色彩,艺术史专家雷蒙·范·马尔勒认定此作显然出自提香的手笔。虽说修画师对范·马尔勒不敢不敬,可还是认为他犯下了令人遗憾的错误。这两位艺术家的作品,修画师都曾经亲手修复过,因而熟谙他们的笔法,就如同熟悉自己眼眶周围的皱纹一般。圣乔凡尼礼拜堂的祭坛画是贝利尼受命创作的,而且接受任务的唯有他一个人。再说,创作这幅画的时候,提香正不遗余力地想取代贝利尼成为威尼斯画坛的翘楚。修画师无论如何不相信乔凡尼能请得动年轻气盛的提香来给他助阵,更何况是如此重要的一件作品。范·马尔勒如果功课做到了家,就不会犯下如此荒谬的错误贻笑大方。
修画师戴上一副眼镜式放大镜,瞄准了圣人克里斯托弗的玫瑰色外袍。这幅画一度饱受冷落,几十年来历尽寒暑风霜和香烛的熏烤。克里斯托弗的袍子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色泽,表面的颜色纷纷剥落,露出了里层的斑斑色块。修画师已经得到了授权,允许他修复时采用大胆的手段。他的使命,就是要恢复作品原有的光彩。而艰巨之处在于,既要使它焕发光华,又不能太过做作,以免使之看起来像一件赝品。简言之,他必须不着痕迹,要使这幅画好像是由贝利尼本人修复的一般。
修画师独自工作了整整两个小时。其间一派静寂,唯有街上窸窣的脚步声和店铺卷帘门升起的声音。十点整,威尼斯著名的圣坛清洗师阿德里安娜·齐内蒂来了,搅扰了修画师的清净。她从帆布后面探头进来,向修画师问候早安。虽然不胜其烦,他还是将放大镜片推到头顶,朝工作平台下方瞥了一眼。阿德里安娜所处的位置,让人无法回避她衬衫里汹涌的乳房。修画师庄重地点头致意,然后望着她轻盈地滑上脚手架,好似一只自信满满的猫。阿德里安娜知道他与另外一个女人住在一起,那是个来自老犹太区的犹太女子。不过她还是一有机会就挑逗他,似乎只消一个媚眼,或是一次“偶然”的触碰,她就能瓦解他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