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毛巾,说,小雨,这里还是你的家,放假了就回来住一段日子。
爸爸在外面喊,快来呀,啤酒的冷气都跑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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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透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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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声对我说,你爸爸就这样,干什么事都慌。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因为我觉得爸爸在陈阿姨眼里就像个小孩子。
入座之后,我的心情好多了。我觉得陈阿姨比我想象的要好,所以我有必要说几句祝福的话。我举起酒杯,说,爸爸,陈阿姨,我祝你们和睦幸福!
爸爸连声说好,然后一口喝光了自己杯中的啤酒。
我以为陈阿姨也会高兴,谁知她却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人过了一定年龄,就不会再奢求什么幸福,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生,我就很知足了。我和你爸爸都经过了失败的婚姻,心里都有很深的伤痕,所以我们走到一起,就冒了更大的风险。你爸爸有很多不足之处,甚至不能算一个成功的男人,但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心地善良。我就是认准了这一点,才跟他。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再次破裂,那我只有去死。真的,我再也输不起了……
她竟当着我的面抽泣起来,我一时没了主意。
爸爸连忙递过一条毛巾,说,什么死呀活的?今天就是喝酒,不喝个人仰马翻不罢休。
说完,他就一口气干了一杯,也许是太急了,他呛得咳嗽起来。咳完之后,我发现他脸红红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陈阿姨似乎也被爸爸的咳嗽惊醒了,她举起杯,说,看我这是怎么了?小雨,我们喝。
也许是受他们的感染,我那天也喝得有点头重脚轻了。后来,我在自己的小床上躺着睡着了。我梦见妈妈又在催我起床,说要迟到了。她催得我心烦意乱。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不早了,他们留我吃晚饭,我拒绝了。我得尽快赶回去,回去晚了,妈妈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呢?
爸爸送我下楼,一直走到车站。期间我们一句也没说,你能想象吗?那是一段不短的路程,我们并肩走着,我感觉我们已经不是父女,完全变成了两个无话可说的人。
我的喉头被一块硬硬的东西堵塞着,直到上车的时候,我才抢着说,爸爸,今后我还是你女儿吗?
没等他回答,我就转身挤上了公共汽车。
车启动了,我躲在人缝里故意不让他看到我,但我能很清楚地看到他。他正焦急地向车窗内张望,甚至还跟着车跑了几步。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可我什么也不想听,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没有人能弥补我心中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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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比赛,参与者都输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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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我脑袋里一直在想陈阿姨说的那句话,她说她再也输不起了。为什么叫输呢?以她的话推断,妈妈也应该是输家。如果说妈妈输了,那么,爸爸赢了吗?我看不出来。这似乎是个很奇怪的事情,一场比赛,参与者都输了。你见过这样的比赛吗?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侧耳听了听,没有动静。妈妈好像不在家,但愿她真的去约会了。
我掏出钥匙,把门打开,等我推门进屋之后,一下惊呆了。
妈妈没有出门,她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脑袋耷捺着,一丝晶亮的涎水从她的嘴角垂钓下来,随着她的呼吸在空中不停地摆动。
妈妈平时总是忙碌着,就连吵架也是风风火火,我很少看到她静下来的样子。今天我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然而,我的心却在这一刻开始发抖。我看见她的额头和眼角布满皱纹,脸上的肉因松驰而下垂,眼袋也很明显,我甚至还看到了她黑发中夹杂着生出了白发。天啦,她已经老了,我本来以为她永远不会老,而这一刻她确实老了。
我慢慢走过去,用毛巾擦掉那该死的涎水,然后,轻轻推了推她。
妈妈惊醒过来,眼睛盯着我看了半天,说,怎么,你喝酒了?
我躲过她的目光,没有回答她,而是大声说,我还没吃晚饭呢。
我就知道,我不正在等你吗?妈妈说着,指了指桌子,那里果然摆着几盘没动的菜。
我有些感动,说,妈,你没必要等我,给我留一口饭就行了。
不行。她说着,就起身到厨房里翻找着什么,边找得叮铛乱响,边说,我们也来喝一杯。
她拧着半瓶白酒走出来,将酒瓶一下顿到我面前。
我的脸又红了,我说,我在那里喝的是啤酒,白酒我不会。
噢,你不想跟我喝,好,我自己来。说着,她给自己面前的玻璃杯倒了一满杯。
我有点急,站起来说,妈,你又喝酒?
怎么?你能去喝酒,我就不能在家里喝?她嘿嘿地笑了一下,端起杯子呡了一口。
是你非要我去的,到头来又怪我。
好好,你该去,我也为你爸爸祝福呀,说说,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她是怎么看上你爸爸那个窝囊货的?我猜猜,她一定比你爸爸更窝囊,哈哈。妈妈的话有点自言自语,说到高兴处,就又喝了一口。
我走过去,夺下她手中的杯子,说,妈,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陈阿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知道爸爸有许多不足,但她认为爸爸是个好人,心底善良……
屁话!没等我说完,妈妈恶狠狠地盯着我说,我不通情达理吗?我不善良吗?难道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吗?
她边说边伸手过来抢酒杯。
我死死抓住酒杯不放,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我是说你为什么不能宽容一点,你不需要他,可我要他,他是我爸爸,我只有一个爸爸,你知不知道?
我的话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叫喊,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妈妈的手突然松开,我没有防备,一杯酒一下全部冲到我脸上。我的手一抖,杯子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我没有伸手去擦脸,那种腥辣的液体正咀嚼着我的眼角,真痛快,我希望它咬掉我的眼珠。这么想着,我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我边哭边说,可我现在没有了……他已经不属于我了……
这就是我和妈妈第一次真正的争吵,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事后我很后悔。我一直想和妈妈和睦相处,本来前面一直做的还不错,可一不注意就打破了。这种事情想解释也是很难开口的,我只能在心里责怪自己。如果那天我不喝那该死的啤酒,就会冷静一些,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的哭声让妈妈有点慌神,她有那么一阵儿显得手足无措,不过,很快她就镇定下来了。因为她抓到了那个酒瓶,她只要一抓到酒瓶,神情就会稳定许多。她抓着酒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她说,你说得不错……我做得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哭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些……
她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她根本没向我这边看,就像我不存在一样。而我再也没有兴趣去阻拦她,让她喝吧,那该死的酒。医生说过,酒精是麻醉剂,它不仅麻醉身体,也能麻醉思想。很好,就让它把妈妈麻醉吧,我又何曾不想被麻醉呢?
一瓶酒下肚,妈妈很快就醉了,她歪歪斜斜地站起来,还要去收拾碗筷。可人没站直就倒在地上,差点把桌子掀翻了。我连忙把她扶进房间休息,她很听话,她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才肯听我的话。我把她放倒在床上,她头一粘枕头就睡着了。
我简单地收拾完残局,觉得浑身一阵发软,就歪到沙发上斜靠着。我想好好休息一下,可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茶几上的一盒香烟。那是妈妈放在那儿的,她现在常抽烟,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我在家总是给她下禁烟令,她也半推半就地听我的。
那大概是一盒红金龙还是黄鹤楼什么的,反正样子都差不多。是什么牌子并不重要,问题是我现在被它吸引住了。我知道自己心里有点邪恶的念头,但我控制不住,发了疯地想试试。
妈妈的鼾声听得很清楚,也就是说这里没有人管我。我伸手抓过香烟,有点急切,就像妈妈抓酒瓶的动作。里面至少还有一半,我抽出一根咬在嘴上,放下烟盒,拿起打火机。
我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打了几次火,都没打着。我停下来看看妈妈的房门,还是熟睡的鼾声。于是,我学着她平时的样子,用手使劲甩甩打火机,再打,果然就着了。
我把烟头对准火苗,狠劲地吸着,一股烟呛进了我的喉咙,我忍不住剧咳嗽起来。我连忙扔掉打火机,把烟从嘴里拔出来,用手捂住嘴巴,尽量让咳嗽声减小,不一会儿,眼泪就蹦了出来,还喷到了手背上。我跑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照了照,一副伤心至极的样子,真是可笑。
咳嗽过后,我并没有放弃,而是对着镜子慢慢地抽起来。很苦很辣,但只要注意力集中,就不会呛着。我心里暗暗有点得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吐着烟雾。当然,她也在对我吐,那种互相攻击的样子真过瘾,就像两个十足的流氓。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对那种烟雾的回味之中,但我再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因为妈妈后来一直没怎么喝酒,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有时候,她会当着我的面抽烟,抽得不算凶,但很有诱惑力。我会想许多理由从她身边走过,我从她的烟雾中走过,会暗暗深吸一口气,让那些烟雾都跑进我的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