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讨厌争执,这种扭打的场面简直让我忍无可忍。我弯腰捡起一颗石子,轻轻朝那两只扭作一团的麻雀抛去,嘴里小声咒道,除了打架,就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小混蛋!
石子首先惊动了周围的麻雀,它们一跃而起,扑愣愣向树上飞去。那两只打到兴头上的麻雀是被同伴的突然离去惊醒的,它们分开身子,相互看了一眼,都有点莫名其妙,然后,它们同时向我这边看。我把两只手掌张开,举到脑袋两侧,冲它们做了个鬼相。它们吃惊不小,后退两步,然后一夹翅膀,子弹一样弹向树顶。
我正为自己得意,突然发现背后站着个男老师,西装革履,腋下夹着讲仪。他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的脸唰地一下红到脖颈。我当时只有一个感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和麻雀玩忘了吧?该上课去了。那黄雀用手指向上推了推镜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唉,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哪个班上的?
我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几步,突然转身就跑。你一定以为我是害怕了,那你就完全错了。他一点都不可怕,他的嘴角始终上翘着,镜片后面的目光是柔和的,我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慈爱。对,是慈爱,以他的年纪,正好做我的父辈。正是这种感觉刺痛了我,我得躲开他。不管你承不承认,事实上,我们总在有意无意地逃避一些美好的东西。
一口气跑到教学楼下,我停住脚步,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正在犹豫,就见那个和我撞个满怀的男生一路小跑过来,那支可怜的足球已经被他洗得干干净净,托在手中。
我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低着头站在原地不动,静等着他先过去。
谁知他竟在我面前停住了,双手压了压足球,说,嗨,你是新来的吧?找哪个班级?我可以指给你看。
我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并没有戏弄我的意思,就说,高一(一)班。
他眼睛亮了一下,说,那就跟我走吧。
他在前面走着,不时把足球顶到一根指尖上旋转,很教练的样子。
我们大概是爬到了三楼,顺着走道走了一会儿,我就看到了高一(一)班的班牌。
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把足球用两只手夹住,转头对我说,你的书包真特别,背在身上像个孤独的旅人。
说完,他又把球转到指尖上,大摇大摆地进了教室。
他进了我的教室,我却站在门外不敢向前,而且尽量躲开从门口射出的目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嘲笑我的牛仔背包?这个混蛋!但愿那支足球下次再掉进下水道……
看来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转头一看,天啦!正是那位男老师。
他还是那样面带微笑,说,我没猜错的话,你叫梅雨。
我一惊,反问,那你叫什么?
话一出口,我就觉出自己的唐秃,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我暗暗吐了吐舌头,等着他发火。
你就叫我吉老师。他似乎不会发火,仍微笑着说,非常欢迎你,请跟我进来。
急老师?我觉得好笑,叫慢老师还差不多。我心里嘀咕着,脚步跟着他走进了教室。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每一张面孔都像外星人。我敢肯定每一双眼睛都盯着我,而我只敢看到脚尖前一米的地方。我把挎在肩上的书包取下来,用两只手拧着。手里拧着书包,站在教室前面,仿佛才勉强保持住重心。
急老师不紧不慢地把讲仪放在讲台上,然后才把我介绍给大家。他在说我的名字时,我听见有人说,是啊,今天天气挺好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的名字天生就容易让人联想到天气。当然我现在没心情讨论天气的问题,我的心脏正以最勤劳的方式工作着,我紧张得把大家好说成了大家早,免不了惹起一阵笑浪。我窘得恨不得从窗口跳出去,不过,三楼似乎高了点,给谁也难下这个决心。
我被安排和苏倩同桌,据说她是班长。她人长得很漂亮,鸭蛋脸,面皮白净,像极了大影星巩丽,更绝的是她也长着两颗虎牙,我简直怀疑她是不是在有意模仿巩丽,才去安的两颗假牙。
嗨!苏倩仰着鸭蛋脸露着虎牙主动向我打招呼,并帮我把凳子向外拖了拖,让我更容易坐进去。
嗨!我回了一声,把书包放在桌上。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那个足球男生就坐在我后排,而且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书包。可恶!我连忙坐下去,用身体隔断了他的视线。
急老师是教语文的,这节课讲写作。他的写作观让我大吃一惊,他说写作就是虚构,要善于提炼生活,从生活中跳出来。写作的真实是指艺术的真实,而决不是生活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就是忠实于心灵,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
听起来有点深奥吧?不过最后他又打了个比方,说任何人都撒过谎,写作就是撒谎,谁的谎言骗过了别人,谁就成功了。仅此而已。
妙极了!我虽然不太懂写作,而且根本也不感兴趣,但我不禁为他的坦诚叫好。一个敢把神秘的写作说成撒谎的人,一定爽透了。
你别看我平时不爱与人交谈,外表不爽,但我最瞧不起那些假模假式的人,动不动就要找个高尚的帽子戴上,仿佛吃饭睡觉也需要一个高尚的借口,那种人我没说的,累!不光他一人累,谁沾上他谁都觉得累。
我正胡思乱想,下课铃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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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魔扫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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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倩手伸到桌下拍了拍我的大腿,很激动地说,怎么样?有味道吧?没一个人不爱听他讲课。
我咧了咧嘴,因为她把我拍痛了。我说,爽,闻所未闻,不过,像他这样的老师,在我们学校肯定会被开除。
苏倩笑了起来,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她说,你真逗,他可是校长花大价钱从外校挖过来的,就像菲戈,身价惊人呢。
我不以为然,心想一只鸽子能值多少钱?最好的信鸽也就千元左右吧。
她显然看出了我的表情,挥了挥手,说,齐达内,听说过吧?
打擂?谁打擂?
天啦,不说这些了。她彻底失望了,又转换个角度说,池莉你总听说过吧?
这倒是真的,我知道池莉写过很多小说,《不谈爱情》什么的,还有一篇叫《心比身先老》还是《身比心先老》,谁也搞不清楚,反正光那些书名就挺好听的,真亏她想得出来,换了我,就算把我关在大牢里,也难得想出那么多好听的书名。
看来你还看过不少小说呢,他,就是作家,业余的,名气没池莉大,但他们俩干的是同样的活。苏倩脸上放光,仿佛她和老师是直系亲属。
不会吧?作家还来教书?你知道真正的作家应该干什么吗?整天游山玩水,累了就关在屋里抽烟打电脑。我的话把苏倩给震住了,其实我也是从电视连续剧里提炼出来的,鬼才知道作家在干什么。
苏倩显然有点不高兴,大概是我的知识面超过了她。不过她没有表现太多,只是干咳了两声,马上把话题转移开了,她说,你知道我们都叫他什么吗?剃须刀。她不等我考虑就说出了答案,她急于表现一下自己。
剃须刀?我的脑袋有点跟不上。
苏倩挺得意,看得出她就喜欢我跟着她的话题跑,我越吃力,就越能显出她的博学,她真是个不怀好意的家伙,我差点儿被她的热情蒙蔽了。一瞬间,我的谈性大减,甚至恨自己刚才脑袋有点短路。
对,剃须刀。苏倩兴致极高,还用手在嘴前晃了晃,做出刮胡子的样子,说,他叫吉力,和吉列公司只差一个字,读快点几乎没什么区别。吉列公司你知道吧?专门生产剃须刀,绝不绝?
我轻轻嗯了一声,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后排是空的,那个男生可能又在追赶那支足球。他说我像个孤独的旅人,他也许是对的。这么想着,一阵孤独袭上心头,心里难受极了,就像被一团棉花堵住了,透不过气来。
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苏倩已经知趣地走开了,这里的每个人她都熟悉,跟谁都能聊两句,她不会寂寞。
我打开文具盒,说来好笑,都上高一了,我还用文具盒,有些同学早在初中就不用了,他们说只有小学生才用那玩意。他们把钢笔什么的就放在书包里,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书包里有一个一个的小口袋,就跟文具盒差不多。我的书包没那么高级,里面没有小口袋,更要命的是我喜欢用木制的铅笔,那削得尖尖的笔头如果直接放进书包里,一准断。
我从文具盒里拿出一支削尖的铅笔,在指甲盖上轻轻地划着。我一感到难过就会用铅笔划指甲盖,铅笔尖是柔软的,指甲盖也是柔软的,那种柔软只有用心才能感觉到,很美妙的,它能渐渐地扯散我心中的棉花团。
我一边用铅笔划着指甲,一边想起了以前的老师,我们也给老师取绰号。有位刚分来的老师姓王,脖子特长,嗓门沙哑,我们叫她唐老鸭。有一次上课,有位同学得意忘形,竟叫她唐老师,大家笑死过去,老师却哭鼻子了。你见过老师在学生面前哭鼻子吗?其实有的老师比学生更脆弱,同学们叫我一加一,就是联想电脑的一种,正好和天晴同音,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还有一位年纪大的张老师,总爱教导我们说学习就是不断同遗忘作斗争。每次教导完之后,他就把老花眼镜向下一拉,眼珠向上一翻,视线绕过镜片死死地盯住我们,像要和我们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