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种莫名的害怕,一刻也不想再多呆,迈开大步朝前走去。我觉得心慌意乱,脚胡乱地踩在水洼里,溅湿了裤管。我一口气走到了拐弯处,确信自己被建筑物掩住了,才渐渐放慢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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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天的阴雨不怀好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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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和脚步几乎是同时冷静下来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过分。特别是我说好烦,他肯定误解了,我并不是觉得他烦,我只是被一些事情搅得烦。想到这里,我的心更加烦躁,不行,我得向他解释一下。
我一转身,向回跑了几步,等我绕开建筑物可以看到很远的路时,路上已经空无一人。
我不敢想象他离去的神态,我的心仿佛突然失去重心,变得轻飘而空白。
我突然开始憎恨自己,憎恨这个世界,为什么一切都会那么阴沉,就像这场没完没了的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收起雨伞,让雨水冲进来,首先淋湿我的头发,再打湿肩头,然后是全身。噢,那种感觉真爽,这么多天来,我为什么一直要躲避它们?正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躲避让我窒息,见鬼去吧,该死的躲避!
想到这里,我陡然觉得全身轻松,竟开始小跑起来。在经过那棵梧桐树的时候,我侧头望了一眼,什么也没有。我是说我明明知道老奶奶和小孙女不在,我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因为那一刻我有一点想念她们,仿佛这个世界上值得我想念的只有她们。
我心情明朗地跑回家时,浑身都在往下淌水,那样子一定十分滑稽。妈妈从厨房里冲出来,两只眼睛睁得足有杯口那么大,嘴巴张得足有碗口那么大。
我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大概甩到她脸上了,她闭了闭眼,向后退了一步,喉咙里的问号还是没有蹦出来。
我先法制人,耸耸肩,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有什么办法呢?伞突然撑不开了。说着,我还像那么回事地扬了扬手中冤屈的伞。
这是把新伞呢,才用了几天,就出毛病了,这世道,真是水货盛行。说着,她推了我一把,别站在这里,水流了一地,快进去换衣服。
看来,她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地面洁净,真是没治了。我偷偷伸了伸舌头,就往卫生间里冲,末了还安慰她说,水货倒不一定是,反正越新的东西越容易坏,这是我的经验。
她进屋摸索一阵,然后把我的干衣服递进来,说,是吗?你什么时候总结出这样一条经验?说着,她把我的伞拿出来,啪地一声撑开,晾到阳台上。
我换完衣服出来,她正抱着双臂用古怪的眼神盯着我,她居然连饭都不做了,站在客厅里等我出来。
我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戳穿了,有点不好交待,准备一低头溜进自己房间。
妈妈显然不会放过,她堵住我,说,你的经验好像有点不对吧?
当然,经验不是真理,你听说过间歇性发作吗?也许用在这把伞身上比较合适。说完,我连着来了一串喷嚏,有种地动山摇的感觉。
她没再和我较真,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进去捂着被子睡一会儿,不然马上就会感冒。饭做好了我会叫你的。
真是个好妈妈,我想,我和妈妈的感情越来越深了,我很想在她脸上亲一口,可她已经转身向厨房走去。望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就是我,再过若干年,我就会和她一样,有点老气,有点沧桑,生命中埋藏着许多悲伤的故事,当然也会有一点点欣慰的事情。人生不过如此,让人期待,又让人懈气。
晚饭之后,电视里又在播放关于9.11的新闻。我已经无数次看到了同一个场面,飞机撞进大楼的腰部,浓烟冲天,地面乱作一团。我总习惯把那座大楼想象成一个大汉,他左边挨了一枪,右边挨了一枪,然后,他僵直地支撑了一会儿,就訇然倒地。
妈妈今天破天荒没有在饭后继续做家务,她和我一起看电视,她看电视总喜欢不断地发些感慨,让你不能安静地看一段完整的节目,很烦人的。但你的反感情绪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她会吵得你一个字都听不清楚。所以,我坐在她旁边,只能装模作样地哼哈着,其实我的心思一点也不在她的话上。
不过,今晚她的一句话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就在大楼又一次倒下的时候,她说,那里面死的都是有钱人呢。
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神往,天啦,连死人她都要羡慕,真让人受不了。我不想再和她坐在一起看什么乱七八糟的电视,就起身进了自己房间。事实上,我一离开,她就不再发表任何见解了,她絮絮叨叨的一切,无非是要说给我听,是啊,我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可怜的妈妈,她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将嘴巴闭得紧紧的呢?
隔着一道门,我还在回味妈妈刚才的神态,她确实太迷恋金钱了,可命运又和她开了个玩笑,让她总也得不到什么像样的钱。这大概就是痛苦的根源。
假如爸爸也是被炸的大楼里的一员,我敢肯定妈妈不会和他离婚,就算他死了,也不会和他离婚。可他偏偏不是,一想到他们之间乱七八糟的事,我就感到头疼。
我的头真的有点昏昏沉沉的,我本来还想做点作业,可眼睛看见的字都是重影,我只好让作业都歇着,我也该歇着了。芭比在对我笑,我一抱住好,就美美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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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妈妈言中,我感冒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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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被妈妈言中,我果然感冒了,而且不轻,在家里躺了三天,头脑才稍微轻松一点。等我勉强能下地走路的时候,我就决定去上学。我并不是急于返校见什么同学之类的,我只是不想让妈妈每天上班还要抽空往家里打电话。我说不用,她非要打,电话里无非就是问我吃饭没有,烧退了没有。我一律都说些让她放心的话,即使这样,我也觉得很累。她的电话比感冒更让我头疼。
天晴了,城市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树叶亮绿亮绿的,阳光格外刺眼,空气中也少了往日的灰尘,吸进去不再那么呛鼻了。
我兴冲冲地沿着马路往前走,边走边注视着树下,一棵两棵三棵,全部是空荡荡的。后来,我看见一群民工在马路边挖掘一条深沟。这座城市总是在挖掘,不是挖这儿,就是挖那儿,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从不肯闲着。民工们挖得很卖劲,泥土已经堆得老高,有的不注意,把人行道都占去了一部分。
那一刻我已经预感到她们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就像我大病初愈的身体,虚脱而轻飘。
几天没上学,学校又变得陌生了。一走进教室,吉老师就过来叮嘱我,让我赶紧准备一下,校长要来听课。然后,他开始给我指出讲课的重点。我机械地点着头,一时间觉得吉老师不像以前那么洒脱了。其实他平时的课都讲得很棒,为什么还要假模假式地做些手脚来糊弄校长呢?
平时,预备铃响过,同学们才稀稀拉拉走进教室,然后再前后左右交头接耳,讲着各自的笑话。教室里就像个马蜂窝。今天可不一样,吉老师早早地来到教室督阵,所有的同学都鸦雀无声,抓紧时间翻看着课本,很有点大考前的阵势。
我一眼就能看出老师已经和全班同学串通一气,准备表演一场标准答案问答课。我感到有点恶心,漫不经心地翻了翻书,又合上了。我宁愿当白痴,也不想参与这种假把戏。
苏倩轻轻捅了我一下,指了指课本。她在提醒我快看书。我本不想理她,又怕我们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就勉强把书翻开。
她看见我翻的课文不对,又伸手过来帮我校正,并小声说,校长听课呢,听说直接关系到吉老师工资升降的问题。知道吗?校长隔一段时间就听一次课,然后根据听课情况决定老师的工资。
我似有所悟,抬头看吉老师,他正在给几个差生讲着什么,样子很专注,因为每一个人都会影响他的工资。
校长几乎是踏着铃声进来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位老师,我都不认识。他们一字摆开,坐在教室后面,这样,他们的目光就可以轻易盯住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后脑勺,而我们却不知他们到底在盯谁。这其实是一件让人十分恼火的事情,一想到有这样一群并不熟悉的老师从后面盯着我,我简直要疯掉了。
我大概是第二次见到校长,这次他穿着一件衬衣,由于气温变化太快,他已经把那件西装收藏起来了。但我无法忘记那只绿头苍蝇,在他从教室前面向后走去的时候,我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的背,谢天谢地,雪白的衬衣上面什么也没有。
吉老师在黑板上写“滕王阁序”几个字的时候,手有点僵硬。这一点别人也许不易觉察,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他平时讲课,从不这样正而巴经地板书,往往是由着性子,讲到哪儿,来劲了就顺手划几笔。那样,他讲得顺畅,同学们也听得过瘾。
他今天不仅写字僵硬,讲课也不自然,因为他采取了令人讨厌的提问式授课法。他提的第一个问题是“穷且愈坚,不坠青云之志”怎么解释。
我对他的提问很不以为然,以他平时的风格,决不会提这种没水平的问题。他今天怎么了?难道他就像平时那样讲,校长就会扣他的工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