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一本她看过五遍的书,所以我敢说我已经对她了解了一半。
这本书的名字是在我看完它之后才记住的,一开始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叫《麦田里的守望者》。但这确实是一本好书,很贴人的心意。那个该死的霍尔顿·考尔菲德简直就是一个魔鬼,他的言行真令人神往,不知不觉中我甚至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反戴鸭嘴帽的少年。
我是说尽管他不算优秀,但起码他很真实,而且他和我一样痛恨一切假模假式的东西。在阅读的时候,我时常会感到浑身发抖――为我和霍尔顿的共鸣。我敢说如果霍尔顿是我的同学,我会毫不犹豫的喜欢上他。当然,他会被那些胸怀大志的人看不起,没关系,这也许正合我意,我不早就被别人看作是胸无大志的人吗?
再来说说那该死的书名吧。我以前说粗话总有点不好意思,可霍尔顿的粗话让人听着那么顺耳,这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现在已经有点理直气壮了。
在看前面的时候,我一直以为那书名和内容八竿子打不着边,我甚至怀疑塞林格是不是不负责任随便取了个名字。可是到了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因为我看见了霍尔顿对老菲苾说的一段话:“……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理想,富有诗意,又显得那么真实可爱。我愿意和他一起站在悬崖边上,如果他不愿意,我就站在旁边看一看也很好。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我想,如果我们就是那些乱跑的孩子,谁会来守望我们呢?霍尔顿和我确实有点像乱跑的孩子,也许正是没有人来守望我们,他才想将来当一个守望者吧。也许任何人都需要别人的守望,谁知道呢?
反正从那一刻起我就记住了书名,我一辈子也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书,更没有为一个书名动过脑筋。而这一次完全不同,我几乎把自己揉进了书里,等我最终浮出水面的时候,我才感到这本书非取这个名字不可。
像这样的书看一遍是不够的,我完全相信管理员说的话,她说她看过五遍。所以我不准备马上还书,我把书装在书包里,没事就拿出来看一点。有了霍尔顿,我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知音。
有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我就真正从其他同学中淡了出来。周庄没有再给我添麻烦,不过他也不像以前,一下课就抱着个足球往外跑。他现在几乎不踢球了,有时候同学叫他踢,他总是摇头说没劲。他有心事了,这谁都看得出来,而且只有傻子才不知道他是为谁操心。这真比麻烦更麻烦,但我只能装作不知。
苏倩照旧是女生的中心,下课之后就围在一起叽叽喳喳,有一次,我竟听她们说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们的声音非常大,好像故意要让全班都听到,特别是男生。她们说外班有个女生,在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被几个不明身份的男人拖到小树林里去了。那女生现在被迫休学了。末了,她们大声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听起来就像那件事是我们班的男生干的。
这件事校方也很重视,校长后来在全校大会上规定,下晚自习后,女生不要单独回家,至少要两个人同行。而不久之后,我们低年级也将上晚自习,这确实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
这是后话,我想在这里说一下我爸爸,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这段时间,他就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我也不想有意提起他,因为我发现只要一提到他,妈妈的情绪就会变得十分糟糕。她情绪不好就会一个人喝闷酒,以前是在外面躲着喝,现在就当着我的面喝,一喝就醉,谁也挡不住。
这天,下课铃刚响过,同学们纷纷涌出教室,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座位上没动。我正想拿出《麦田里的守望者》细细地品一段,就在这时,周庄突然跑进教室,对我说,你爸爸找你,就在楼下。
我愣了一下,抬眼看看他,他眼睛躲闪了一下,用手指指楼下。那样子很可笑,就像他做错了什么。
我不慌不忙地走出教室,朝楼下一看,爸爸果然站在下面。我一下紧张起来,不知他突然找我有什么事,连忙下楼。我不想让人看见,就把爸爸领到教学楼的后面,那里几乎没有人。
我说过爸爸是个好脾气的人,他很顺从地跟着我走。等我们面对面地站住之后,他就问我,你现在还好吧?
我没有接受他假惺惺的问候,反问,你有什么事?
没事。他陪笑说,我路过,来看看你。
你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吗?我忘不了那个女人的声音,本想大骂两句,还是忍住了。
不要用这种口气说她,叫她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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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解一个人,先了解她喜欢看什么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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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管得着吗?你以为你是谁?你走开呀!我的声音很大,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爸爸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说,我们为什么见面就要吵架?你是我女儿,我是你爸爸,这么久了,我来看你一眼有什么错吗?我承认我和你妈妈离婚对你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但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对我同样不公平。我都快五十的人了,却要和自己的女儿分离,你以为我好受吗?我知道你恨我,认为我有了外遇才和你妈妈离婚。事实根本不是这样,这么多年的事你都看见了,你妈妈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在她眼里,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微不足道的小丑。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女人叫陈小莹,她跟你妈妈完全不同,她从不取笑我的失败,她总是不停地安慰我鼓励我,每次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办公室,她都会问我吃饭了没有。这些你妈妈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我和陈小莹一直是正常的同事关系,直到我和你妈妈离婚,我们才走到一起。这不是预谋,而是必然。你现在还小,有很多事情你不太懂,但你要相信我对你的爱,不管现实是多么残酷,也不能否定我们的血缘。
爸爸越说越动情,眼睛里开始闪动起泪光,最后,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一时没了主意,但我不想做一个风吹两边倒的人,我认定自己跟妈妈站在一起,就永远不会改变。不过,面对泪光莹莹的爸爸,我了不想继续伤害他。我使劲把手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来,为了不让他感到尴尬,就用缓和的口气问,爸爸,广场上的那对父女还天天出来吗?
爸爸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于是,他笑了笑,说,出来,出来,有一次下雨天他们都出来了呢,爸爸一手推着轮椅,一手举着伞。女儿伸出手去接伞外的雨水。她可真是的,她为什么要伸手接雨水呢?
爸爸当然不明白,他永远都不会明白雨水打在一个少女的手心,是一种怎样的痒痒的幸福。这种幸福似乎已经传染给我了,我突然觉得刚才对爸爸很过分,于是,我说,爸爸,我祝你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爸爸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他连忙在公文包里找到一点餐巾纸,擦了擦眼泪擤了擤鼻涕,随手扔到路边。他清了清嗓子,说,你能理解就好,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这个星期天我和陈……你如果不愿意,直接叫她的名字就行。我们结婚,准备在家里办个简单的宴会。她说谁也不请,就请你和你妈过去坐一下。
我真是搞不懂,他要结婚也罢,为什么偏偏要让我和妈妈出席呢?这不是要命吗?
爸爸见我不说话,就说,你放心,她非常通情达理,她说人能在一起都是缘分,我和你妈的缘也不算浅,只是现在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既然这么说,就等我回去和妈妈商量一下,你说呢?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的心里难过极了。在此之前,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爸爸能和妈妈破镜重圆,看来一切都不再可能了,破碎的将永远破碎。我的眼睛突然感到刺痛,就像掉进了一把玻璃碴,泪水忍不住要往外溢。为了挡住泪水,我咬紧嘴唇将头仰得高高的,这一招很灵。
可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我们班级的窗玻璃上贴着一张脸,周庄正直直地注视着我,我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没有回避,仿佛在看一场电影。该死的,原来他一直在那里偷看。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了,对爸爸说,我们快上课了,你先走吧。
我推了爸爸一把,他就迈步向校外走去。我快步跑过一个拐角,躲在墙后探头。爸爸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还回了一次头,我看得见他,他看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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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透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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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无聊透顶,我是说爸爸和他的那个陈小莹,他们结不结婚关我什么事?尤其是爸爸,他明明知道妈妈和他是死对头,却偏要来充大度。我最清楚,他们实际上比敌人还要更仇视对方,从他们分手的那一天起,我就必须做出选择――我只能跟随他们中的一个,而且不能和另一个再保持友好。否则,就是叛徒。
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我到底算不算一个叛徒,凭心而论,我并不想对爸爸那样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