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不由得从脑子中跳出来。
杀死了……
被杀死的虫子和杀死虫子的我的手。然后,在我的视网膜中虫子残骸突然消失了,代之而映现在视网膜上的是另一样东西。
……白得不自然的细脖子。
这是人的脖子。没多久又出现了两只伸出来扼住这细脖子的手。
……呻吟声。
……乱甩的黑头发。
……强烈的香水气味。
……吧嗒吧嗒胡乱摆动的手脚。
……飞散的汗水、口吐白沫。
……像警钟猛敲般的心脏跳动。
好像连锁反应似的,各种影像、声音、感觉一个接一个地从心底喷涌而出。
对方的脸孔不清楚,但可以肯定是个女人。伸出的两只手则是“我”的手。骑在跌倒在地板上的那女人的身上,“我”死命地扼住她的脖子。不知花了多长的时间,我气喘如牛……
那女人终于一动都不动了。从唇端吐出的舌头,凸出白眼珠的双眼,变成离开脸部的特写镜头。
我——是我杀了人!
真有点讽刺!好不容易找回来死去了的“过去”,却是令人懊恼的结果。脑中苏醒的竟然是杀人的回忆……
是不是搞错了?
反复地问自己。没错,那确是“我干的事”。
但是想不起在何处杀了谁,也不清楚为什么要那样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在某时某地亲手勒死了一名女子。
十二月十日星期四
杀人……
我杀了人。
虽然已过了一天,但无意中重现的这个恐怖的记忆不但无法在脑中消除,反而迅速成长为伴随着罪恶意识的“确信”。
(我杀了人。)
心中大声呼喊着。
(我杀了人。杀人!杀人……)
发出这种声音的同时,又产生一个疑问的声音:我杀的究竟是谁?
对方是女性——而且是比较年轻的女性。除此之外,就什么都记不起了。什么时候杀她的呢?在何处下手?为什么要杀人?
十二月十一日 星期五
我是芹泽圆子吗?还是冈户沙奈香?
经反复考虑后,我强烈地偏向认为自己的正体是沙奈香。
我是冈户沙奈香。我爱芹泽峻,峻也爱我。然后,沙奈香或许与峻共谋,杀死了妨碍两人恋情的麻烦人物。
那一天——发生事故的前一天即七月十八日的晚上,芹泽峻诱妻乘车外出,然后,譬如说把车子开到人迹罕至的地方,让她与预先等在那里的峻的情妇对决。是不是预先计划好的不清楚,总之沙奈香杀死了圆子……这样就解答了假定我是沙奈香所遇到的疑问——圆子消失在何处?
杀了圆子后,峻和我把尸体装在车子的行李箱中,为了运至某处山中埋葬,或者沉尸海底,我们开车出了远门。在回来的路上,两人出了车祸。
可是,若作进一步考虑,同样的假设,在我是圆子的场合也成立呀。
譬如是这样的情况:
芹泽峻仍然深爱圆子,开始想和逢场作戏的玩伴沙奈香结束关系。可是沙奈香方面不想分手,紧紧黏住峻不放。而且威胁说若再提出分手的事便把两人的关系向圆子和盘托出……
又或者有这种可能:注意到丈夫有不轨行为的圆子逼迫峻,要求与他的情妇会面。在会面之际,怒不可遏的圆子失手杀死了对方。
在这种场合,被杀的女人是沙奈香,杀死她的是“我”,也就是圆子了。
那么,我是圆子吗?又或者是沙奈香吗?被杀的是圆子吗?又或者是沙奈香吗?
问题又兜回原来的地方。
十二月十三日 星期天
前晚、昨晚连续做相同的梦。这不是以前经常被压住的关于“脸孔”的梦,这次梦到的是….
一具女性的尸体。这是被我杀死的那个女人的尸体。残留在苍白喉咙上的指痕、凌乱的头发、暗紫色发胀的脸(是谁则看不清楚)、破烂的衣服、僵硬的手臂……
这具尸体被塞进车尾行李箱中。
午夜时分。手电筒的幽幽光线、虫子的呜叫声、不远处传来的山涧潺潺水声。清凉潮湿的风……
鼻子接触到草木的气味。铁锹。黑色的泥土。在地面上挖出的坑穴……
从行李箱搬出的女性尸体。难闻的恶臭味、气喘、目眩、呕吐。
尸体滚落坑穴。手电筒的黄色光线从死者脸上移过。两颗白眼珠,仿佛想诉怨似的盯视着我……
虽然是梦,却活灵活现。或许——不,这多半是……
十二月十四日 星期一
这个梦似乎显示了新的记忆苏醒。
昨晚见到的也是相同的梦。不仅如此,今天白天醒着的时候,每次一闭眼,与梦相同的光景便鲜活地在我脑海中呈现。
我杀死了一名女子,然后——
把尸体塞进车尾行李箱中运往某处埋葬。那么是什么地方呢?根据梦境,应在靠近溪流的山林中。
十二月十五日 星期二
MICHINOTANI(注:日文“道之谷”的罗马拼音文字)。
今天,一如既往吃町田范子送来的晚餐时,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想起了这个地名。
MICHINOTANI——道之谷。
从车子发生事故的花背岗一直向北——沿弯弯曲曲的山路前行,不久到达一个名叫佐佐里的小村落,再从这里开车进入未铺装的林道……
以“道之谷”这个地名为契机,被埋葬的记忆逐次苏醒。
道之谷的林道。立着一块写着“往北水无岗,一小时”的古老路牌。沿着林道的小溪。郁郁苍苍的杂木林……
很快,这些记忆断片便与梦中的“埋尸处”的光景叠合起来。
对啦、对啦。
佐佐里、道之谷、去北水无岗的路牌附近的杂木林——那就是埋葬女人尸体的地方了。
十二月十六日 星期三
我究竟是谁?解答这个疑问的决定性证据就在这里了。
道之谷的杂木林中。
埋葬在那里的女人尸体,是芹泽圆子呢?还是冈户沙奈香?只要弄清女性死者的身份,那么活着的我是谁也就明了了。
我正在认真考虑是否把这重要情报通过大河内医生告诉警方。
正如前面记述,我是个没有“将来”的人。但至少,我希望把自己的“过去”确确实实地取回来,即便过去曾犯了杀人罪也在所不惜。
如此说来,我是芹泽圆子或冈户沙奈香,亲手杀死了冈户沙奈香或芹泽圆子。假如证实确有其事的话,不也证明了我对芹泽峻的爱意吗?
对于一名男子,我可以爱到那样的程度。不论我是圆子或沙奈香,必定承受过那男人浓烈的雨露恩泽。
对我来说,其它都不重要了,只要能记起我的爱与被爱的“过去”,那就足够了。
连自己的身份都还没有确定的失去双腿的丑女人——这就是现在的我。看来还得加上“杀人犯”的恶名,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呀。
显然,只有清楚确认自己的姓名,才能唤起全部记忆。而要确认自己的姓名,首先又必须搞清楚被杀的女子是谁。
明天的辅导时间,我决定向大河内医生说明一切。无论如何要让医生相信我说的话。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四。
听了四〇九室患者告白的精神科医生,为了尽可能不刺激处于亢奋状态的患者,说了声明白她的意思了,便匆匆离开了病房。
那么,如何处理才好呢?
回到办公室,大河内接连抽了好几根烟,左思右想着。
患者本人说得非常认真,杀了女人再埋尸的记忆之复苏并非不可能。
上个月中旬,患者提出有一名叫冈户沙奈香的情妇时,还以为她患了妄想症。后来向患者说话中提及的S××人寿保险公司的木岛久志打听,证实确有那样的女人。如此看来,对患者方才说的话决不可等闲视之。患者说得有板有眼,在现实中发生那样的“杀人”事件是大有可能的。
看来,尽快通知警方才是上策,大河内心里想。在京都警察局里有熟悉的刑警,不如先与他谈谈……
三天后,在京都府北桑田郡美山町道之谷山中的杂木林里,发现一具女性他杀尸体。
本来理应埋在地下的尸体,可能是野狗之类做的好事,有一半以上的尸体呈现从土中挖出的状态。登山人士等迄今没发现这具暴露尸体,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根据K××综合医院精神科大河内医生提供的消息,到此地附近搜索的警官们果真找到了尸体,令他们颇感雀跃。但是另一方面,他们面对与医生的话有矛盾的不可解的事实,又令他们大伤脑筋。
这里确实有一具尸体。
可是,这具尸体完全白骨化了。根据法医的鉴定结果,死亡时间起码在两年以上。
根据四〇九室患者的日记
十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三
天下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
今天听大河内医生说的——
警方按我所言,果真在道之谷的杂木林中发现一具女性他杀尸体。可是,那是一具完全白骨化的尸体。由于没有找到能确实死者身份的物品,所以不知死者是何方人士,而且,死者已死去两年以上。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假如医生所说是真的,那么尸体既不是芹泽圆子,也不是冈户沙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