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泡在井底冷水中的我,只能呆呆地抬头仰望在头上打开的四方形天空。跌落时撞伤的身体各处开始发出钝痛。此时我深深后悔不应来到井边玩耍,因为无计可施,一种绝望的感觉油然而生。万一没被人发现,而夜晚悄悄地来临——后悔与无力感、还有正在迅速膨胀的不安感和恐惧戚包围着我的全身……
……啊!这是什么?
“蛇!”
我气喘吁吁地惊呼。
“一条大蛇爬上我倚靠在井壁的身体,从肩部至脖子至脸部……”
我打消想把蛇抖掉的念头。万一蛇有毒,被它咬一口就不得了啦。不知道听谁说过,只要人不显示敌意,蛇就不会咬人。所以…
虽然全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但我拚命屏息,静待这恐怖生物的冰冷滑腻触感离开我的身体。不久,那条蛇果然离我而去。
结局是,接近黄昏时刻才被伯父家人发现我掉落井里。
好歹从井底被拉上地面。母亲发现在我的脬子和脸上黏着几片牛透明的蛇鳞。她为儿子有惊无险激动得热泪盈眶。而站在母亲后面抱着胳膊的父亲,则对我怒目而视……
“啊!老弟,那东西是什么?”
当他用郑重的口气提问时,我放下无意识中搔脸的手。
“是为这一期杂志写的稿子吗?很有分量喔。”
他拿起放在床上一隅的那份书稿。
“哈哈,你方才说写了没有几页,是不是有意骗我?不、不,或许你要给我一个惊喜吧。”
我的记忆一下子从遥远的童年时代跳到昨天晚上。
“——啊,是那个吗?非常遗憾,那不是我的稿子。”
说罢,我的视线落在放在桌子上的笔记型文字处理机上。然后耸耸肩,继续说:
“是昨晚桑山女士拿来的。你看,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大信封。她把稿子放进信封里送来给我。”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继续说:
“对了,我正想听听老兄对这部书稿的意见呢。嗯,侦探先生来得正是时候。”
“别说恭维话了。”
他苦笑着说道:“我可以拜读吗?”
“当然。”
我认真地点着头说道:“你应该也认识她,K××综合医院的……”
“嗯,是那个漂亮的女医师吧。”
她的名字叫桑山智香子,是几年前我去求诊而变成朋友的精神科医生。
我与她差不多年纪。她是一个大美人。认识的机缘是我患了情绪不安症去K××综合医院诊治,她是我的主治医师。
经精神辅导和服食简单药物,我的病情很快得到好转。在治疗期间,她得知我是推理小说作家,对我产生了浓厚兴趣。加上两人的住所正巧离得很近,她有时也会到我的住处来坐坐。
说到这里,请勿胡思乱想以为我与她有什么男女间的亲密关系,虽然像我这样的人对这种事是根本无所谓的。就像她关心我的工作一样,我对她从事的精神医师一职也颇感兴趣,我们的关系就是如此。
由于这种关系,几年来我听她讲违过许多她在医院遇到的“变态患者”的奇闻逸事。当然,太具体的细节和真实姓名则予以隐藏。
例如,有一名杀人犯为了赎罪,每天重复演出独脚戏。又有一名因交通事故被火伤毁容以及切去双腿的患者完全丧失了记忆力。另外还有……
或许说白了不好意思,她所说的故事正好成为我写小说的绝佳题材。事实上,以她说的故事为基础,再加上一点想像力,我已写了几部精采的中篇小说。所以,与做为“侦探”的他一样,她也是我非常难得的益友。
“是精神科病房五六四室的患者写的东西。很有趣。你有时间不妨一读。”
“五六四?”
他反覆吟诵这个房间号码。
“好像是一个具有某种意义的数字喔。”
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然后突然看着我,问道:
“是怎么样的一个患者?”
“这个嘛——”
我一时语塞,赶紧搜索昨晚的记忆。
“嗯,好像是一名自以为是小说家的男性妄想症患者。”
“哈哈,那稿子……”
他快乐地笑着说:“写的可能不是他人的事吧。”
“别讲俏皮话啦!”
我咬住嘴唇。
“人家拿了一台文字处理机进病房,然后夜以继日地坐在前面为创作惊世杰作而弹精竭虑。怎么忍心去讽刺他呢?”
“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
他的视线落到手边的稿子上。
“是小说吗?”
“大概是吧。”
“此话从何说起?”
“基本上,是目前住在那病房的患者以独自形式写成。小说内容记违了某件异常的杀人事件,是相当超现实和不可思议的故事。桑山女士读了以后,觉得应该让认识的推理作家看看。”
“如此说来,这是精神病患写的推理小说啰。”
“我是实话实说。”
他“嗯”地哼了一声,舒展了一下蜷缩的身子,便啪啦啪啦地翻阅置于膝上的稿子来了。
“倒不如拿来作为你月底截止的稿件嘛。”
这当然是开玩笑。我答道:“好主意。”
“但假如按你所说的去做……”
我拖出桌子下的椅子,边坐边说道:“却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
“哦!什么问题?”
“这书稿——不,我们姑且称之为小说吧,作为推理小说来看只是一部未完成作品而已。换言之,它只有相当于‘问题篇’的部分。”
“哈哈。”
“小说以提出犯人是谁的疑问告终?但书中没有‘解决’篇。”
“嗯,这确实令人感到困扰.”
他用含糊的口吻回应,却露出兴味盎然的神色。
“看来。”我乘机说道:“非请专业侦探出马,帮助揭开‘真相’不可了。”
“你不也是专业推理作家吗?桑山女士拿来给你,就是想让你解谜嘛。”
“或许如此吧。”
我坦率地点点头,抚摸长满胡子的下巴。
“我已读过两遍,但完全抓不住要领。从昨晚开始到现在,脑子好像生锈一般,无法转动。这问题老是纠结在心中,连处理自己稿件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明白、明白。”
他切断我的说话,对我展颜而笑道:
“我的责任就是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嘛。好吧,让我先读一读书稿吧。”
最近经常做到怪异的梦。而且几乎每个晚上都做相同的梦。它令我耿耿于怀,无心做事。
其实,是否可武断地判定它是单纯的“梦”,也是大有疑问的。这就愈发引起我的担忧了。
做梦的时间大致是在入睡之前——处于觉醒与睡眠间的暧昧地带,意识朦腺胧胧之际,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刻。
梦境的开始是言词:充满憎恶的言词。
……可恨!
是谁说这话?
而且,我并非以“声音”的形式听到,也并非以‘文字”的形式看到。啊,如何表达才好呢?气可恨、可恨……表示这种意思的“言词”的影像直接震荡着我的脑袋——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可恨!
是谁在控诉?我不知道。但是——虽然没有什么理论根据——这个“谁”多半是一位女性。
……可恨!可恨!
她只是反覆控诉着。
……那个男人
……可恨!可恨!可恨!
不一会,某人的影子慢慢在脑际渗出来,这一次是视觉影像了。首先呈现的是全身轮廓,然后细部也逐渐清晰起来,最后终于出来一个男人的身影。
丑陋的男人!
这是千真万确的丑男人,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的男人。
本来,美与丑只有相对的标准,而且随时代与社会的变迁,美丑标准也在不断变化。但此人之丑,我可以用“绝对难看”形容之。好像这世界上最难看的东西都集于一身了。
具体来说,身体各部分都是完整无缺的: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有双手双脚。
五官也如此。
过分苍白的皮肤、秃头。滴溜溜转的双眼。扁鼻子。厚嘴唇。大龅牙。
每种器官可以说都是正常的,但一旦把这些器官拼凑起来,再看他的尊容——
奇丑无比!
可以毫不犹豫的说,从没见过如此丑陋的男人。
……可恨!
憎恨的“言词”仍然在我脑际回响。
……那个男人
……可恨!可恨!
显然,这憎恨的“言词”是对着作为影像浮现在我脑际的那个丑陋男人而发的。
……可恨!可恨!可恨!
已达到激烈而疯狂程度的憎恨深植在这“言词”之中。
——与此同时,怯懦或恐惧。
也发酵成激烈而疯狂的感情,以“言词”的形式乱舞。
……可怕!
……可恶
……讨厌
……那个男人
……救命呀!
……可怕!
……救命呀!……救命呀!
丑陋男人的脸也慢慢地放大。似乎与这变化相呼应,那“声音”的影像开始紊乱。
飕飕飕划过空气的音响……这是鞭子声吗?
……救命呀!
跨越重重障碍而来的声音……这是人的呼喊声吗?
……住手!
好几种利器相碰的声音。指甲刮玻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