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应该是过了八月中旬的一个晴朗日子发生的事情吧。那一天,我……
“怎么啦?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突然传来他的声音。街上的宣传车终于远去了,我一屁股坐到床边。
“是不是写稿不顺利?杂志社请你写的推理中篇,月底就截稿了吧?”
他一边注视着我的脸色,一边笑嘻嘻地眯起眼睛。
“写了多少页了?”
“没有几页。”
我嘟嚷着回答。然后将嘴唇弯成人字形。
“哈哈!说得那么悲壮,我能感同身受。不过一般来说,任何作家几年创作下来,都会出现才思枯竭期。尤其是你写的那类小说难度颇高:稀奇古怪的建筑物、秘密通道、奇特的杀人诡计……不可能经常想得出吧。喂,反正写不出来,不如跟我一起钓鱼去吧。”
“钓鱼?”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那气色甚佳的脸上浮出一丝浅笑。
“这是好主意呀。”
“不,谢了。外面太热,我怕出汗。”
“夏天嘛,总是炎热的啰。尤其是京都这鬼地方,位于盆地中央,更是褥热难挡。老弟在这里生活,已有三十多年了吧。想想也奇怪,自然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怎么竟能建都千年以上?看来,先人们的忍耐适应力是挺强的。”
他总是这副德行:从不在乎我的情绪,突然来访,信口开河地乱讲一通。有时我真想发火,但始终都没有发作。
“倒不如换一个气候条件好的地方居住。你何必执着于在此地生活?”
我缓缓地摇头,答道:旦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他听罢叹息似地张开双臂,说道:
“还是那种脾气。看来,不能继续让你孤零零一人生活了。”
“请放过我吧。我一个人活得挺好的。”
“说谎!”
他说罢,忍不住笑起来。
“我倒是经常替你担心,为此不时上来看看你的情况。有时你想疏远我,不用说我也是明白的。”
他露出看透一切的神色。
看透一切?或许真的如此吧。因为他具有卓越的观察力、洞察力和思考力。他还具备渊博的知识,说话的口才又好,画功和文笔也了得。如果他愿意动笔的话,肯定可以写出比我辈高明得多的小说。
“那么,老弟。”他认真地说道:“即使不去钓鱼,你也得把心情弄好一点吧。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嗯,那还用说。”
“不妨从学习乐器开始。我教你弹吉他,你看如何?”
“不行呀,对我来说。”
混和着叹息声我回应道,然后低头默默地注视置于膝上的左手。
我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
幼儿时代——还是读小学以前的年代吧。当时我去外公经营的木工厂玩,不小心将手伸入工作中的电锯里,从此失去了二只手指。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举动,现在已记不得了。好像是离开母亲视线的瞬间发生的事故。父亲因独生子的手伤而激怒,怒斥母亲太不小心。
说到我的父亲,那时他在大学里从事生物学研究。他是个粗暴的男人。不单只是这件事,在另外许多事情上也经常严词喝斥母亲。对待我这个独生子,态度也一样。即使在他人面前,他也会旁若无人地对我们大骂,甚至动粗。但母亲从无怨言,也不想出走,任何时候都按丈夫所说的去做。或许早从最初,母亲的主动抵抗手段就已被父亲剥夺殆尽……
……不要再想这些了。毕竟,那已经是不在这世上的人的问题了。
总之,就算由多优秀的老师来教我弹吉他,我都是没法弹好的——嘿!他不是一早就知道这情况吗?
“你居心不良喔!”
我说罢,从床边起立。
“我真搞不懂你这个人。你摆出我的知己的姿态,但实际上对我一点也不了解。”
“你有这种想法,倒令我感到意外。”
他那夸张地伸开双臂的身子,足足高出我一个头。这倒不是说他比一般人高,而是我太矮。我需要仰头才能见到他的脸孔,说话时自然而然地看着他的胸膛。
“虽然,我与你交往了这么长的时间,但细心一想,我对你的经历到如今一无所知。你生于何地?教育背景如何?除了我还有其他哪些朋友?我从未听你提起。所以,要说是知己实在有点……”
“我做侦探工作,你不是一早就知道的吗?”
是的。他是一名“侦探”呀。
对于以写所谓推理小说为业的我来说,有这样的朋友实在是非常难得的。
看来,我是没有理由故意疏远他的,毋宁说应对他怀抱亲切之情。我非常佩服他的侦探才能,在某种程度上对他寄以极大的信赖。但是……
“你是我的朋友之一,那是毋庸置疑的。你对我关心备至,我也时时感激在心。”
我抬眼盯着他的脸部表情,继续说:
“可是,我受不了你对我的过分担心。而且,有时你还喜欢说一些讨厌的话题,使我受不了。我真怀疑你有神经病。”
“哦。举个例子吧。”
“譬如说刚才关于吉他的话题,难道你不清楚我是不适合弹吉他的吗?”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用流露出“真是不可救药”的眼光,静静地注视着我。
“有时候,你带来一些印着莫名其妙图案的纸片。我看呀看的,好歹才看到立体画像什么的。”
“那是三D立体图嘛。你不是也看到立体图像了吗?”
“哼,我看了老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呀,只能凭想像……”
“是不是伤了你的自尊心了?”
“——多少有一点吧。”
“如果是那样,我向你赔礼道歉好了。”
话是那么说,但在他的眼光中仍然流露出“真是无可救药”的表情,而且还有某种悲天悯人的味道。
我竭力遏制想责备他的冲动,为芝麻绿豆般的小事生气值得吗?
我觉得心虚,转过身背着他,慢吞吞地离开床边,往置于墙边的桌子走去。
通过窗边时,从窗帘间隙瞟了一眼天空。二十五年前那四方形的蓝天蓦然又在脑际浮现,身子不由碍颤抖起来……
◇
“是不是又想起跌落井底的童年往事了?”
他与我擦身而过坐到床边,斜眼瞄了我一下后说道:
“那应该是十岁时发生的事情吧,距今足足二十五年了。”
“我曾经说给你听过吗?”
他停止正在搔脸的手,脸上漾起充满自信的笑容,说道,
“你什么都对我说。对于你的信任,我不能不有所回应呀。”
“——啊,呃。”
“也是现在这样的季节吧,你随双亲回乡下,在伯父家中住了几天。伯父家的后院有一口古井,你闹着玩,掉到井里……”
在前一年的夏天,会见过伯父他们做淘井作业,人降到井底,把淀积在井底的污泥和枯叶等捞上来。
于是我有了这样的知识:“只要一直降下去,就可到达井底。”那是一座石砌的四方形古井。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
我一个人偷偷溜出宽广的内院,跑到井边窥看井底的样子。眼下黑咕隆冬的,与其说感到恐怖,还不如说撩起我强烈的好奇心。那是过了晌午时分吧。
我利用吊桶和绳索,试图降到井底。难道没有意识到危险吗?现在已无法再现当时的真实心情了。
我只想到若被人看到一定被骂,于是确认周围无人后便用手抓住以滑轮做支点下垂的二根绳子。
双脚踏在一侧的吊桶中,双手牢牢抓住垂挂在另一侧吊桶下的绳子,支承住自己的体重。我尽量控制势头不要太猛,缓缓地往井底下降。
可是——
以为不可能发生的意外却发生了。这绳索竟支撑不住我这个只有十岁而且个子远比同龄人矮小的重量。
吱吱吱的滑轮转动声连续响了一阵后,绳子突然切断。连喊叫的时间都没有,我与吊桶一起坠落井底。
幸好古并不太深,跌到井底没有受太大的伤;而且积存的井水不深——至多到我的胸口,故不致淹死。但是……
“……从井底仰望看到的天空景色,就像烙印在心中一般,永远不能忘怀。所以我一见到夏日天空,便会想起那时的情景。”
他继续坐在床边,扭着脖子盯着我。
“在这种时刻你往往情不自禁地抓搔脸部和脖子,这是一定有理由的。是不是让你回想起困在黑暗的井底等待救援期间所感受到的生理上的不快感,譬如说有蛇鼠虫蚁或其他讨厌的生物在你身边游走……”
啊!他所说的就好像他在现场亲历一样。
从跌落井底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后,我首先试图凭藉自己的力量爬出井外。用手摸索石砌的井壁,发现稍微凸出处,便用手指紧紧抓住,向上攀爬……是否能够成功在于掌握攀登岩壁的要领。
但很快我就死心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上一、二公尺的高度,在此之上的岩壁再也找不到凸出之处了。
勉强伸出手臂到处摸索,结果因失去平衡而重新跌入水中。同样的动作连续做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我只有悲叹自己人矮手短。
接下来我大声呼喊求救。在狭窄的井底空间,声音震耳欲聋;但传到井外又有多大音量?我就不得而知了。拚命地呼喊了一阵,无人前来相救。我的招数尽出,但宣告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