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衣袍上开始到处渗出污点。
这是刺眼的鲜红色污点。
就像她的身体被扎了许多支肉眼看不到的针,鲜血汩汩地喷出。污点以迅猛之势扩渗,没多久,白袍变成了血衣。
怎么会这样?
发生什么事啦?
我愕然地睁大双眼。
“神崎先生?”
护士叫我的名字。她的声音一点都不慌乱。看样子她本人并没有觉察自己的异状。
“神崎先生怎么啦?”
被她这么一问,我猛然醒悟方才所见或许是幻觉吧。
双手用力地揉搓眼睛,重新审视对方的姿态。果然,她所着外套上的红色污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又恢复成原先的一袭白袍。
“没问题吗?”
护士越发担心地问道。我正要默默点头,想不到此时对方又变脸了。
“呃……”
我低哼了一声。对方的双眼皮大眼睛灼灼生辉、一头乌黑长发披肩、嘴唇一端上吊——这不就是我妈妈神崎峰子的尊容吗。
“神崎先生!”
与此同时,与护士的叫声重叠,从某处传来母亲的狂呼声。
阿忠!
“没问题吗?神崎先生!”
阿忠!
“神崎先生?”
阿忠!
阿忠!
……阿忠!
宛如女鬼的形相:母亲高举右手,手中握着沾满鲜血的菜刀。我大喊:“住手!”但话才出口,锐利的刀尖已向我的大腿刺来。
母亲刺我的腿!一刀、再一刀、又一刀……
请住手!
在我的哀求下,母亲终于停手。母亲其实并不坏。坏的是我,一切罪过全在于我。所以,然后……
“森尾小姐。“
背后传来声音: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者是狛江柳子——这间病房的护士长。
我回过神来了。露出不安神色的护士挨在我的身边,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袍,面容不用说也与母亲完全不同……
“真对不起!”
我缓缓地摇头,说道:
“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了。”
“发生什么事啦?森尾小姐。”
快步走来的狛江护士长不悦地问道。年纪看来五十岁上下、精明干练的护士长,紧闭着薄唇,用严厉的目光瞪视年轻的护士。
“不小心在走廊转角撞上了。不过没什么事。”
抢在护士开口之前,我做了这样的回答。
用一只手撑住墙壁,我终于慢慢站立起来。大腿的神经好像被切断似的,双脚仍然感到麻痹,使不上劲。
“神崎先生。”
护士长转向我这边,视线马上变得柔和了。
“你来探望令堂吗?”
“嗯。我妈的情况怎么样?”
“不错。状态完全稳定下来了。”
“与其他患者的相处呢?”
“很好。你不用担心。”
“那我就放心啦。”
“不过你见令堂时,注意不要过分刺激她。”
“是的,我明白。”
话说到此,我瞄了一眼僵立在旁边的年轻护士。
“这位小姐是新来的护士吗?”
我提了连自己也觉得愚蠢的问题。
护士长答道:“她叫森尾缘。调来此地之前在外科病房服务。”
“原来如此。那么她会在伯父手下……”
“是的。一直以来承蒙神崎先生的关照。”
叫做森尾的护士脸上浮现生硬的微笑。我接受她递过来的纸袋,微微低头致意后,两人便往相反方向离开了。
拖着失去感觉的双腿在走廊慢慢行进的同时,内心里暗暗鼓励着自己:“振作点!”
是的,非振作起来不可。若非如此,恐怕连自己也会给这家医院带来麻烦了。
方才的幻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完全多此一问,原因是不书自明的。简而言之,一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所造成的伤害,到现在还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一年前的六月十六日,连续下了二、三天的雨,气象厅终于姗姗来迟地公布天气入梅了。事件发生在那天晚上。
母亲突然发狂了。
在寝室的被褥上,母亲冷不防地扼住父亲的脖子,想要勒死他。受到父亲的抵抗,她竟然从厨房拿来菜刀把父亲杀死了。我因发现变故匆匆跑入寝室,然后,她又转而向我袭击。流着父亲鲜血的锐利刀刃刺向我的腿部,一刀、再一刀、又一刀…
不久,她在失魂落魄的我旁边企图自杀,但怎么也死不了。结果是她自己报了警,向警方自首。经精神科医生监定,认为那是病态性的精神失常杀人,无需承担责任,故免于起诉。以后,她就住进了这家医院。
入院至今,母亲的病情确实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今年春天,医生判断她不再具有伤害他人的危险性了,把她从上锁的独立病房转移到现在这间病房…
我一面将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像翻阅历史年表般地在脑中反刍,一面已走到三一三室门前。为了镇静自己,我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
要振作!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必要再感到恐怖。
父亲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母亲独自住进这间病房里了。不论是为了已死的父亲,还是为了尚存的母亲,我必须达到来年考入大学的目标。
用手敲了敲房门。未待回音,我转动房门的门把。
“妈妈?”
在熄掉灯的昏暗房间深处,映现穿着白色睡袍的妈妈身影。她站在窗边,似乎正在眺望外面的风景。
“午安!妈妈。”
听到我的声音,母亲静静地转过头来。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是我呀,忠。”
进入房间,反手把门关上。
“好久没有来看望你了。方才在走廊与护士长谈了几句,嗯,护士长说得对,你的气色真的很好呀,比我上次来时精神多啦。”
我用尽可能明朗轻松的语气,边说边往里走。
病房中除了病床外,还有两把扶手椅围着一张木制小桌。我在前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母亲离开窗边,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母亲的气色确实不错。不过,双颊依旧凹陷,由于头发往后束起,看起来更形憔悴。
她面露祥和的笑容看着我,但我觉得这笑容后面隐含着某种无底的阴暗。或许,她是个“疯子”这个先入为主的念头,令我自然而然产生了这种感觉。
“你有好好读书吗?”
这是母亲在任何场合遇见我时必定要说的开场白。
“是的,正在努力读书,请别担心。”
我马上回答。
“明年一定能考上大学吗?”
“没问题。”
我尽力装出充满信心的样子,点头说着:“到那时候妈妈的身体彻底康复了,我以考入大学作为献给妈妈的大礼。”
每次与我见面谈话,母亲最大(或许是唯一)的心事就是我的大学入学考试问题。
即使是已经丧失认识现实能力的此刻,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担心着自己的儿子是否“好好读书”?她朝夕企盼儿子能够考入“一流”大学,即便精神失常了,这愿望仍然不变。
在此时此刻,母亲的心理究竟处于怎样的状态呢?
我当然无法正确知晓(就算那些专科医生说不定也是如此),仅凭我的想像和猜测,她应该浑然忘了一年前发生的事件:杀死父亲、把我刺伤、被警察逮捕——那些讨厌的记忆统统被封存在心底了。为了保持某种程度的精神平衡,她或许会找出完全不同的理由,来理解自己当前所处的境过。
“今天,补习班怎么啦?”
母亲用突然想起的语气问我:
“难道是逃课来这裎?”
“不、不!”
我慌忙说谎掩饰,“今天补习班停课。”
“噢,你抽空来看妈妈那就太好啦。阿忠呀,对你来说,当务之急是读书,明白吗?俗话说勤能补拙,你应该比别人多花两倍、三倍的工夫来读书才对呀……”
你本来就是不太聪明的孩子——或许她把这最后一句话咽下肚里。想到这里,我不免略感悲哀。
对于母亲的叮嘱,我“嗯”地点点头。母亲露出满意的表情眯细了双眼,也向我点点头。我的心情随之放松下来。
一股潮湿的暖风突然从正面吹来,才发现病房的窗户打开着。可以听到外面沙沙的雨声。我一边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情不自禁地轻轻叹息一声。
“妈呀,”我略微改变语气,说道:“这次来探望你,想顺便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
我一边抬眼看着母亲歪着头的脸孔,一边将右手伸入放在椅子旁边的纸袋,取出放在里面要询问的物品——包着绿色天鹅绒的盒子,再用双手捧住,慢慢地放到桌上。
“怎么?”
母亲屏着气睁大眼睛瞪着这个盒子,刹那间,方才的稳重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昨晚发现的。”
我忐忑不安地说道:“藏在钢琴里面。是妈妈放进去的吗?”
“为什么你要做那种翻箱倒柜的事?”
“头痛找药。急救箱不见了,我想它应该放在家中的哪个角落里,于是到处寻找,想不到……”
“你打开那架三角钢琴的盖子了吗?”
“是的。”
“怎么可以……”
母亲的脸色变得僵硬了,她筮吾又止,盯着桌上盒子的眼神不安地摇曳,紧绷成一字形的唇端不规则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