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踏上这片土地便攥紧了手心,她一直不敢走进这个城市! 坐在车上望车外飞驰而过的景致,她眼中渐渐汪起一层雾。 “来过南京吗?”俞看着她的侧脸,她脸上飘着几丝碎发,她依然梳着韩国女子那样浓密松散的发辫,脸躲在乌发中又小又白。 水半天没有回过头来也没有说话,怔怔望着窗外。 “怎么,是不是晕机了?”俞的手覆上去时,水惊了一下,思绪回归,茫茫然张着大眼:“你说什么?” 俞不喜欢她这一惊,他拿开手,但脸上温和一笑,“问你来过南京吗?” 水看他一时,没有答话,转脸又望窗外。 俞忽然想到水父的履历,印象中水父曾在南京任过职。 想到这俞笑了,对着妻子的侧脸说起岳父的南京任职履历,末了笑着说:“你自然来过,比我还熟吧,你父亲在这边也大概有五六年!” 水看着窗外怔怔摇头,仿佛梦魇般轻语:“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俞一愣,再一想,确实是。 可是水的声音里有一层莫名的伤感,他感觉到了,他转头再看了看水的侧脸,她有心绪,他看到她有心绪,他不明所以,没有多言! 他们来到一座十分庄严的基?督大教堂,穿过长长的林荫道,来到有着绿色门楣门窗的牧师居所,屋内清爽洁净,俞羲丛的奶奶戴着坠绳线的眼镜伏案凝神,连他们进来都没有发觉。 “奶奶!”俞羲丛孩子般叫了一声,老人转过脸来,愣了一下,转而惊喜,连忙放下圣经,起身过来与俞拥抱,紧接着放开孙子的胳膊,满眼爱怜的看向水,轻轻牵起水的手,仔细端详,许久,方才由衷的说:“好美的孩子啊!”奶奶笑,对孙媳笑,对孙子笑,表不尽的喜欢。 “快坐,快坐!”老太太是太高兴了,把两孩子堵在门口好半天没晓得让座。 落坐后,老太太牵住孙媳的手又是一阵眼目溶溶的端详。 水也看着奶奶,满头雪发,肌肤雪白,往昔必定是风采异常,八十六岁的高龄依然精神矍铄、语言思路清晰,真是难得。 俞已经同她讲过,奶奶曾随爷爷出洋,是旧年代的文化人,这时隐隐看出来了,人是老了,但很洋味很知性。 奶奶牵着水的手:“小丛打电话说你们结婚,我真高兴,见了你我更高兴!”回头对孙子由衷感叹:“真的就是水一样的人儿啊!” 俞羲丛颔首而笑。 奶奶牵着水的手,问水几岁?家中姊妹几人?问她有什么信仰、是否信奉基·督? 水一一回答,声音温柔亲切。 俞对她温婉的言辞感到满意,在一旁笑微微看着牵手交谈的一老一青,听到奶奶问水是否信奉基·督时,他以为水这个毫无宗教信仰的人要实话实说了,怕她不会讨好老人,他欲张口代她回答,不想水竟笑溶溶的说:“心里一直是有着的,只是一直忙来忙去顾不上进教堂。”慢言慢语,好生妥帖! 俞弯起了嘴角!拿起茶盏微笑啜饮,这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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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稍坐,喝点清茶!”奶奶轻轻抚了抚水的手,起身到里屋。 望着奶奶丝毫不显年迈反倒雍容优雅的背影,水甚感羡然,俞羲丛的眼睛在她脸上,她感觉到了,没有看过去,垂首取了茶盏轻啜。 奶奶很快出来,双手捏着一条浓白滑腻的羊脂玉十字架项链。 项链细腻温润、光泽幽朦,在这清洁的、到处裹着绿丝绒的的宗教静室中,它莹莹颤颤的举在那样一双洁白却刻满沧桑的老牧师手中,蓦然升腾起一种神圣庄严的气氛,水不由的从沙发上恭敬起身,俞羲丛随后立起。 “祝你们幸福!”奶奶温缓郑重的声音犹有回音,渺渺深远。 洁白苍老的双手轻轻将十字架戴到水纤细的颈间。 戴好项链,老人凝神,温柔牵过孙子孙媳的手覆到一起,缓缓道:“要互相体谅、互相敬畏,彼此,互为蒙福。” 体谅、敬畏、互为蒙福!水心心与俞羲丛不由的在心中重复这三个词,瞬间体味到一种超乎当时在教堂举行婚礼时的庄严,他俩不由对视一眼,眼中瞬间涌起的是承担,包括水的眼睛,在婚姻中的俩个人应当是各有承担的,承担其神圣的天职,尽诸本分,即使是他们这种牵扯着利欲的婚姻,既然选择了,也当虔诚走下去。 而生活当中不包含利欲的婚姻又是否存在?或只是利欲多寡深重不同吧! 水忽然豁朗:自己应该把俞羲丛隐隐露出的那种****当做小节,忽略不见,婚姻是需要包容的。 他们双目晶莹的看回奶奶慈爱的脸上,神色庄严,仿佛接受神的福赐! 奶奶颔首微笑,欣慰凝神,面前的俩孩子:小的如玉如水,大的钢铁伟岸,如何巧妙的一对璧人啊!老人久久注目,久久含笑! 窗外传来大礼拜堂里唱诗班深情的赞美诗韵律,竟是英文吟唱,曲调舒缓,领唱者的声音穿过层层窗户几乎过滤出莎拉布莱曼的天籁之音,水蓦然觉得,这韵律为她滤去了密集于心的杂芜凌蔓。 “坐,孩子,来坐下!”许久,奶奶想起让他们继续落座,接续之前的溶溶交谈。 后来的言谈中,水一直若有所思的拈着颈间十字架,她知道,比起俞羲丛的天价红宝石珠链来,她更爱这纯洁的羊脂玉十字架,这是一份最真挚的祝福!再看面前的老人,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却仿若血脉久连的亲人,叫人感到温暖安心。 三人叙话许久,言谈中并不谈到家中其他成员,只是临别时,奶奶依依不舍的说:“夙钊跟蒋先生走了台湾,我一个人生活了62年,虽然我并不是很寂寞。但是希望,你们能经常来!”奶奶眼里没有泪光,只有依恋,孤寒老人对子孙亲人的依恋,深深的依恋。 水的心中再次升起一片软,她分明看到了深刻的孤独,古镇的爷爷孤独,她孤独,现在成为她奶奶的这位老人孤独。 ——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孤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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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预定行程俞羲丛要在第二日晚间参加上海的一场颁奖晚会,下午告别奶奶后他们直接向上海去了。 在上海的这天晚上水心心有些择席,很晚了仍然毫无睡意,俞羲丛陪她闲聊一阵。 他仰躺着,臂弯里枕着水心心毛茸茸的脑袋。 结婚不到一个月水已经发现:俞羲丛喜欢睡觉时把她的脑袋挟在他臂弯里,虽然她很不习惯,但总是挪开后又不知不觉被挟了进去,而挟着的人仿佛亦是不知不觉。 “奶奶很孤独!”水喃喃而语,她在俞羲丛的臂弯里更是睡不着,分别时奶奶蠕蠕依恋的眼神此时浮上脑际,让她同时想起古镇的爷爷,她想爷爷了。 “是啊,”俞羲丛仰躺着,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微微闭眼:“二十几岁独守空房,幸而有一份宗教信仰聊做安慰!” 他叹息着摸了摸臂弯里的水:“六十多年啊……” 六十多年独自生活,借宗教温暖自己的一位老人! “多么不容易!”水深深感叹,脑际掠过六十年孤灯长夜的迷蒙幻像,掠过抚着二胡过夜的孤寒爷爷,那是如何孤寂的两位老人! 不小心她想到了自己身上,发现自己此刻的择席是假,内心升腾充斥的孤独感才是真。 她深深感受到一种不该有的现象——身边有人陪伴着,却比独自静坐更加寂寥孤独,而陪伴身边的那个人是造成她孤独的主因或次因。 她是上研究生的第三年时首次发现并深刻体会了这一现象的。那时候兰慎轩已经失踪三个多月,那个英俊非凡的男子,在该用男孩男生称谓的学生时代便让人不由的去以男子称谓的一个人。 那个男子,是叫情窦初开的她把劲使劈使裂了,使得几乎脱水了。 就是那么使劲的当口,他忽然失踪了,他那绵绵温存与汹涌热情戛然而止! 没有告别没有前兆,忽然人间蒸发了,而她是怎样的苦等苦恋,宿舍女生的欢声笑语叫她内心的孤寂剧升、人多的地方叫她愈加孤独。 那段时间她是连相依为命的爷爷都嫌厌了,爷爷在屋子里的穿梭声让她更加思念那个人、叫她更加彻骨彻心的孤独,孤独象一只不由分的黑手,扑上来冲她的心口掏,一把两把掏个尽空,留下胸间又大又黑的空洞。 现在她又感受到了那有着排山倒海疯狂侵略性的孤独感,她的脑袋挟在俞羲丛健壮的臂弯中,他身上淡淡的切维浓,他摩挲在她肌肤之上的大手……种种都是让她心生寂寥的。 但这个感觉是可耻的,她明白,这个感觉是不应该、是可耻的,毕竟此刻与她同床共枕的,是她的丈夫。 她咬了咬唇,让心极力克制,克制自己的感觉,克制自己的孤独感。克制的有些辛苦,让她忘记了他们刚刚的谈话,而俞羲丛的思维却仍在那个话题上驻留。 突兀的,俞羲丛说:“婚姻,最大的背叛是‘离开’,不论身离开还是心离开。” 话刚落音,俩个人同时错愕,一时皆噤了声。 也不晓得话怎么就说到了这上面,说到了婚姻与背叛。 水怔了怔,略感不适,僵着身心一动不动。 过一秒,俞的胳膊将她抱紧了,紧却温柔。 似乎他被自己的话触动了。 ——婚姻,最大的背叛是‘离开’,不论身离开还是心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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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晚间的颁奖晚会,俞带水同去。 这样的场合水是没有到过的,坐在上宾席位有些不适应,加上新婚的他们是镜头追逐的焦点,不时打在脸前的镁光、隐隐频频瞟来的好奇眼眸叫她心下很是无措,但这些也在提醒着她的身份,她需保持从容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