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时而发出干杯、干杯的尖喊声和捶捶打打的嘻闹声。
罗月丽晃了一阵,也靠着蓝红,歪在沙发上,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拿着酒杯,分不清了酒杯和麦克风,握着麦头唱一句,端起酒杯唱一句。黄彩霞醉了,东倒西歪,拉起蓝红的手,唱妹妹走西口。碰了杯,谁怕谁,喝就喝,唱就唱。包房热闹,总是少点什么,比如少了男人,女人跳舞越疯狂,越是疯狂的美,越是孤独的感觉。
歌舞厅开始跳的士高,传来强烈的节奏,震撼着门板和每一颗躁动的心。
第一个按捺不住诱惑的是黄彩霞,先是探出头,然后扭着屁股进了舞池。
罗月丽摆着裙裾,硬把蓝红推起来,跟了出去。
杨晓丽一个人拿话筒和遥控器,唱《像雨像雾又像风》,没有观众,也全身投入。
蓝红没有进过舞池,一会儿,气冲冲地返回来了。一个满脸酒气的男人紧跟而来。男人用地地道道的广东腔说,有没有搞错呀,把我衣服全部弄脏了,就这样跑回来,搞错没有!
男人带起一股酒气,直指蓝红的鼻梁。看样子,男人有点醉。蓝红往杨晓丽背后躲,恰好罗月丽踉踉跄跄赶上这场面,甩手挡开男人的手,反过来指着男人的鼻梁,有没搞错,欺负女孩子,你还是男人吗?
我……我,我不是来打架的,只想要个公道,不要凶,男人双手叉到腰上。
公道?什么公道?不就是弄湿了一件衣服嘛,犯得着这样凶女孩子吗?你的衣服很值钱,是吧?这么点事,你还像个男人吗?你说,你还像男人吗?罗月丽抓住男人的衣领,问个不休。
别以你是女人,别以为你漂亮,道个歉,你不会吗?
杨晓丽说,蓝红,给人家道个歉,丢不了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蓝红认真地说了两次,低眉,罪人似的。
没关系,没关系,男人马上回敬,对不起,打扰了,我姓叶,名南林,唱首歌送给大家以表歉意。
男人踏着节拍,手握麦克风,有模有样地唱起《吻别》,稳重的男中音,一往情深的表情,唱得确实不错,女人们跟着哄起来。
真个不吵不相识,这个典型的广东人就这样走进了蓝红的生活中。叶南林方脸,偏瘦,穿波鞋,休闲装,典型的广东装束,普通话不标准,但声音浑厚,响亮,很有磁性。女人们不自主地给他打拍子。蓝红绕着杨晓丽的肩膀,偷偷地观望眼前这个男人,这人蛮有意思,不像个找茬的,很有素养,怎么看都顺眼。女人们嚷着再来一首,男人不推辞,再唱粤语歌《片片枫叶红》,动情动色,还不时表现广东人特有的优越感。唱完了,她们继续鼓掌,哄着,嚷着,再来一首。他的声音震撼着蓝红,她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游走。她想,如果他再唱,她讨厌这种男人,如果不唱了,她喜欢这种男人,恰到好处,把握适度,又不失风度。叶南林真的不唱了,掌声不停,但歌声停了,蓝红的双掌延迟了两拍。蓝红捂着自己的嘴巴,似笑非笑,似惊非惊,直到男人转身离开。
男人很干脆,没有再回头,或者留个电话号码什么的,也许从此只是永恒的记忆,给女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
她们在猜测这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真是为了一句对不起吗?只有蓝红内心惊讶,为什么偏偏是她抽了这个签,为什么偏偏是她碰翻了他的酒杯,而不是她们,这难道就是妙不可言的缘吗?她问得自己有些模糊模糊,懵懵懂懂,傻在当场。
蓝红,你傻想什么呀,唱歌。
唱,唱: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伴音响起,蓝红抱着黄彩霞,杨晓丽抱着罗月丽,快乐的,幸福的: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段情一辈子……唱着唱着女人们牢牢抱紧,再抱紧,纤纤细指掐着对方,明天开始,411房有两人各分东西,各奔前程,各自寻找自己的归宿,明天在哪里,明天永远是个未知数,也许明天就要嫁人,也许明天漂泊在另一个地方,也许就是永别。女人骨子里渴望的稳定,在打工的岁月只是一个童话。打工人好无助,好无赖,怎样过,怎样活,谁都无法预测。她们的心里装满了委屈,充满了不稳的情绪,一旦触动,一个安慰一个,被安慰的人没哭,安慰的人先哭,一个传染一个,四人哭成一团,抱成一团,哭自己,哭朋友,哭打工,哭前途,是因为知心朋友分离,是因为自己的前程。蓝红难舍难分,像个孩子,抽噎着;罗月丽咽咽而哭,泪流满面;杨晓丽泪水断断续续;黄彩霞哭声零零碎碎。
歌曲停了,好久,哭声才停下来。
为什么要哭呢?
是呀,为什么哭呢?
你,你,还有你!她们擦去眼角的泪水,转眼之间找不到哭的理由。东莞不相信眼泪,姐妹们,我们应该期待明天会更好。
来,唱明天会更好!
擦干泪水,手牵着手,欢笑又回到脸上。
来,明天会更好!!又一阵快乐的、激情的拥抱。
音乐戛然而止,女人们一哄而散。
她们经过舞厅,那个叫叶南林的男人还坐在那儿,一个人喝闷酒,向她们挥手打招呼。
四个女人相互搀扶着,一路唱,一路疯。
一个美妙的夜晚,成为她们打工生活中最美好的记忆。
絮絮叨叨的女人们,笑那个男人还真把我们当朋友了,脸皮真厚,她们是骄傲的,是胜利的。她们谈到了将来的打算。黄彩霞这回打定决心回去结婚,与丈夫天天厮守,一日三餐,只管油盐酱醋。她说她厌倦了漂泊,感觉患了恐慌症一般。回了南阳,她不打算出来了,与郑勇在镇上做些小生意,安安心心做个家庭主妇。杨晓丽笑她那么高大,却是小女人。女人高大,心可是一样要人疼的,她得意的,只要活得轻松,不求轰轰烈烈。罗月丽说这样也好,免了漂泊流浪之苦,平平淡淡才是真,做个小女人又何妨,自己想也想不了。蓝红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她瞧不起黄彩霞那个男人,嘴嘿嘿笑着,阿霞,那不明年就生娃儿了。罗月丽抿着嘴,又蹦出一句,阿霞真是人见人爱呀,你看一个马东东,一个郑勇,唱戏似的。
黄彩霞订的是次日晚上八点钟的火车票。411房三人,还有几个河南老乡,一起下楼给他俩送行。
在宿舍门口的路上,一行人遇到了马东东。夕阳温和地洒在马东东身上,西装革履,灰色领带,衣着光鲜,目光炯炯,盯着他们。每个人觉得阳光更加刺眼,不得不眯着眼,但是无法遮挡来自内心的惊慌。黄彩霞垂下眼睑,继续用假装的欢笑和大声的聊天来掩饰自己的心虚。郑勇换到了黄彩霞的右边,装作若无其事,但说话的声音明显变得粘连不清。每个人都在内心猜测,马东东是来送别还是——他怎么知道黄彩霞回去的时间?绝对是扣人心弦的谜。现在,没有人有心思猜谜底,各自思考着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言,才恰当?这还不是他们最关心的,最关心的是马东东与黄彩霞及郑勇将怎样面对。或许,马东东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和尴尬;或许马东东与郑勇会不会发生打斗?
真是死心眼,最气的是罗月丽。
蓝红的表情没啥变化,她也不打算说些什么,她只想看这场精彩的表演。
杨晓丽一脸惊讶,也不打算说些什么。
越走越近,郑勇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
他们继续聊着到家的时间,上车的事项,黄彩霞有心没心地答着,总之回家的感觉就是好。
十米,五米,说话的声音没了,连黄彩霞的大嗓门,突然紧闭无风。
马东东突然横在路中央,像眼红的公牛,直冲过来。人群有些慌,公牛冲过来了,气势逼人。该不会与郑勇打起来吧,众人猜测。
马东东冲到眼前,停下来了。人群也停下来了。
谁知罗月丽跨前一步,迎面拦住马东东,低声说,你要干什么?
对马东东来说,这也是个绝对的意外,拦她的人不是黄彩霞和郑勇,若是郑勇,这一架不可避免,若是黄彩霞,唉,可惜不是,罗小姐,请你让开,我要跟她说几句。
何必呢?没用的,你这是白搭。
他不由分说,捉住罗月丽左肩,拨开了。
马东东站到黄彩霞面前,在她脸上来回扫视,你真的喜欢他?愿意嫁给他?马东东嘴在颤抖,心跳也在加快,他的手握紧拳头。
废话,不喜欢,怎么会跟他结婚。黄彩霞似乎早有准备,她的回答没有任何余地。
你骗我,你骗你自己,马东东目光直逼她的眼睛,想从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一丝答案,然而他没有找到。
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干扰一个女人的平凡生活,我不想轰轰烈烈,你爱我就应该支持我,对吧?
对,没错。马东东的嘴唇再次扭曲,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词。
好,我支持你,你不要后悔,哼,马东东捉住她的肩猛摇两下,掉头铿锵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虚惊一场,这样而已,太没劲了。马东东的无声离开,使这群人迅速回归平静,他们无话可说,继续往国道方向,一直把黄彩霞与郑勇送上一辆开往广州的中巴车。
今天的戏原本可以更精彩的,杨晓丽问罗月丽,阿丽,你拦马东东干嘛,如果不拦,说不定在气头上,两人就打起来了,那多过瘾。
是嘛,一场好戏,被月丽砸了,蓝红也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