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乱窜的螺旋桨外,他有可能会被飞机的其余残骸砸中,或因爆炸而烧死。他能逃过一劫,全因运气够好。
他看见的事情使他急促的喘息就这么中途停下。他直起腰来,望向事故发生的现场。路面上布满飞机残骸。他没被任何东西砸中,甚至没有受伤,实在堪称奇迹。扭曲的机翼落在道路右方,另一片机翼则掉落在左边那片未修剪的牧草草原上。不远处,那具乱窜的螺旋桨已然倒下。事故现场除了那条穿着牛仔裤的人腿,他还看见一只连着手掌的断臂。那只手指着一颗头颅,仿佛在说那是我的头似的。从发型来看,那应该是名女性的头颅。公路旁的电线因断裂而蜿蜒地落在路肩上,不断噼啪作响。
除了头颅与手臂,那里还有绞成一团的飞机机身管线。芭比能从上面看见NJ3三个字。如果硬要说还有其他东西,那些东西也已全部成为了碎片。
不过这些并非让他无法移开视线、忘记呼吸的原因。灾难已然过去,但空中仍有火焰燃烧。
肯定是烧起来的燃料。只是……只是那火焰仿佛被空气中的薄板阻隔开来。
透过薄板往远方望去,芭比仍可看见缅因州的乡村景色,一切依旧平静,未有任何反应,维持着原本的运作。火光看起来就像焚化炉或烧东西的汽油桶那样扭曲了空气,仿佛有人在玻璃窗上泼洒汽油后,随即点起火苗一样。
无论如何,芭比像是被催眠一般,回头朝坠机现场走去。
05
他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冲动,是想把那些尸体残骸盖起来,然而尸体实在碎成太多块了。此刻,他看见了另一条人腿(这条腿穿的是绿色休闲裤),以及落在桧木丛上的女性躯干。他可以脱掉身上的衬衫盖住那女人的头,不过接下来呢?对了,他背包里还有两件衬衫——从南方莫顿镇那里,有辆车开了过来。那是辆小型旅行车,行驶速度很快。有人听见爆炸声或看见火光,过来提供援手了。感谢老天爷。火焰自空中如同水滴沿窗户般古怪滑下,芭比跨过地上的白线,站在离火势极近的距离,双臂高举过头,交叉成一个大大的x字形。
司机先是按了下喇叭示警,随即踩下刹车。
车子在滑行四十英尺后停下,而司机甚至在那辆小型绿色丰田仍未完全停下时,便已跑出车外。
那人是个高大男子,留着一头灰色长发,头上戴着海狗队的棒球帽。他朝路旁跑去,想绕过火焰落下最为猛烈的地方。
“发生什么事了?”他大喊着,“这里到底是——”
他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那里明明没有东西,但芭比看见这家伙的鼻子往一旁歪去,像是鼻梁断了似的。那人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反弹开来,嘴巴、鼻子与前额全流了血。他背部着地,挣扎着坐起身子,一脸茫然地看着芭比,眼神中充满困惑,鼻子与嘴里的血流至工作衫上,与芭比就这么对望着。
小詹与安琪①
01
①安琪是安杰拉的昵称。
飞机接近和平桥上空时,那两个在桥边钓鱼的男孩并未抬头,不过小詹·伦尼这样做了。他位于离和平桥一个街区远的普雷斯提街上,从声音认出那是查克·汤普森的塞涅卡V型飞机。他抬头一望,先是看见飞机,接着被穿透树叶缝隙的明亮阳光刺痛双眼,又马上垂下头去。虽然最近害他头痛发作的原因已经够多了,但此刻又多了一个。有时药物可以消解头痛,但也只是有时而已,尤其在过去三四个月,药物更是失去了作用。
哈斯克医生说那是偏头痛,但小詹只知道,当头痛发作时,感觉就像世界末日,而光线则会使情况更糟,尤其是刚开始痛起来的时候。有时,他会想起小时候与弗兰克·迪勒塞一起烤蚂蚁的事。他们会用放大镜聚焦阳光,对准蚂蚁进出巢穴的蚁丘部分,把它们烤成一堆肉块。最近这几天,只要他的头痛一开始发作,他的大脑则会变成蚁丘,双眼则成为两具放大镜。
他才二十一岁,难道得寄望到了四十五岁左右,才会跟哈斯克医生说的一样,或许就此痊愈?
也许吧。但就今天早上来说,就连头痛阻止不了他。要是他看见亨利·麦卡因的那辆丰田露营车,或是勒唐娜·麦卡因的油电混合车还停在车道上的话,倒有可能转身回家,吞下另一颗止痛药,拉起卧室窗帘,前额敷一条冰毛巾,躺下来休息休息。或许他会觉得头痛逐渐消失减弱,但也可能不会。一旦被那些黑蜘蛛逮到立足点的话——他再度抬头,这回还眯起眼以防那可憎的阳光。只是,那架塞涅卡飞机却消失了,就连引擎的嗡嗡声(这也会加重他的头痛,所有声音都可以成为害他头痛的组合元素)也变弱了。查克·汤普森与那些想成为飞行男孩与飞行女孩的人。虽然小詹没有讨厌查克的理由——他们两人甚至很难称得上是认识——但他仍会突然带着点孩子气般的凶狠,希望查克的学生们能搞砸这趟欢乐时光,以坠机作为结束。
最好还能坠毁在他父亲的二手车行。
另一波抽痛钻进他的脑中,但他仍踏上麦卡因家的门前台阶。这事非干不可,这实在太他妈的过分了,安琪需要被好好教训一顿。
但只要教训一下就好了。别让自己失去控制。
他的母亲仿佛被召唤出来一般,这么回答着他,语调中还有种让人勃然大怒的洋洋得意。小詹这孩子一向脾气不好,但他现在已经能控制了,不是吗?小詹?
嗯,没错。无论如何,的确是这样没错。美式足球对他有所帮助,不过,现在可没有足球能打了,这里甚至也不是大学校园。相反,这里只有头痛存在,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脾气暴躁的王八蛋。
别让自己失控。
不会的。只是他仍会跟她谈谈,无论头痛与否都会。
而且,就像老话说的,他可能还会挽着她的手,与她“执手相握,把酒言欢”。谁知道呢?让安琪感觉不好,或许能让他感觉好多了。
小詹按下门铃。
2
安杰拉·麦卡因才刚洗完澡。她穿上浴袍,系上腰带,用毛巾裹住湿漉漉的头发。“来了!”
她喊,以不算快的速度小跑步奔下楼梯,来到了一楼。她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是弗兰克,她确定来的人一定是弗兰克。事情总算要好转了。那个卑微的餐厅厨师(长得很好看,但还是很卑微)要么离开了镇上,要么就是正要离开,而她的父母此刻也不在,简直就是好事成双,更是来自上帝的征兆,告诉你事情正在好转中。她跟弗兰克可以把这些垃圾事给抛到脑后,破镜重圆。
她知道该怎么做。打开大门,接着敞开浴袍。
在星期六早晨的阳光之下,任何经过的人都可能看见她,所以她还是得先确定门外的人是不是弗兰克——毕竟她可没打算要让送包裹或挂号信那个又老又胖的威克先生一饱眼福。不过,现在离送信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呢。
不,一定是弗兰克。她深深确定。
她打开门,微笑变成热切欢迎的露齿而笑——但不幸的是,她的牙齿长得歪七扭八,尺寸就像巨型芝兰口香糖。她一只手放在浴袍腰带上,却没有将其拉开。因为来的人不是弗兰克,而是小詹,更别说他看起来相当生气——她以前就看过他凶狠的表情了——说真的,还时常看到——八年级时,那个低年级生竟敢晃着他的大屁股,走到镇上公共篮球场问他能不能一起玩,于是小詹便让那个杜普利家的孩子落了个手臂骨折的下场。但从那之后,她还没看过他脸色难看到这种地步。她能够想象,那晚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里,小詹肯定也带着这副狂风暴雨般的神情。当然,那晚她并不在场,只是耳闻了这件事而已。镇上的每个人一定都听说了。她当时打了电话给帕金斯警长,而该死的芭比人就在那里,最后被揍了一顿。
“小詹?小詹,怎——”
他掴了她一巴掌,觉得头痛总算好多了。
3
他第一下并未太使劲,因为他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太多旋转空间可供施力,只能伸展出半只手臂而已。要是她没露出那大大的笑容,同时也没叫他小詹的话,说不定他就不会动手打她了(至少不会现在就动手)。天啊,看看那牙齿,就算初中时,他也会因为那牙齿而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当然啦,镇上的每个人都叫他小詹,就连他也认为自己就叫这个名字没错。只是,他过去并未意识到自己有多讨厌这个称呼,甚至恨到他宁可拿块长满蛆的馅饼就这么一头砸死自己。一直要到现在,他听见这个给他惹了一堆麻烦、同时牙齿还长得跟墓碑一样恐怖的婊子这么叫他时,才总算清楚了这件事。这声音穿进他脑海之际,感觉就像他抬头看那架飞机时的刺眼阳光一样。
不过,那只有五成力的巴掌声听起来倒是挺不赖的。她向后退去,靠在楼梯扶手处,毛巾自头上飘落,脸上依旧露着那湿答答的一口棕色烂牙,使她看起来就像个蛇发女妖。她的笑容变成了目瞪口呆的惊讶模样。小詹看见她的嘴角滑下一滴血珠。很好,好极了。这婊子干的好事就该流点血来作为代价。她带来太多麻烦了,不只是他,还为弗兰克、马文、卡特也带来了不少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