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走运,伯尼,为你看病的是天下最好的牙医,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他咯咯地笑着说,“只是,当然要付账单。”说完他大笑起来。
“嗯哼。”
“再张大些。很好。美啊。”他的手指尝起来像是煮过一样,这会儿正熟练地往我嘴里塞棉花团。然后他又拿起一根连着长橡胶管的塑料弯管插到我的舌根下面,开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位是口渴先生,”他解释道,“我跟孩子们都这么说。口渴先生这就要吸掉你们所有的口水,免得坏了我的好事。当然我跟孩子们说话不会这么粗鲁。”
“嗯哼。”
“总之,我对孩子们说,口渴先生在此,等我用麻醉剂击昏他们时,会说他们马上就可以登上谢尔德里克大夫的火箭船遨游太空。因为他们的头就要开始发晕了。”
“嗯哼。”
“现在我们把那块牙龈弄干,”他说着扒开我的下嘴唇,用棉花球吸干牙龈上的口水,“现在我们会给你一点氨基苯甲酸乙酯,这是局部麻醉,免得我们拿针往你天真无邪的牙肉里灌上一夸脱的麻醉剂,这样你会失去知觉的。”他又咯咯地笑着,“开玩笑,伯尼。不会这样的,如果你的技术高超得足以把针头插进正确的位置,就不用给你的病人用一堆那种玩意儿。哎哟,要知道感恩哪,给你看病的可是天下最好的牙医。”
天下最好的牙医帮我无痛注射麻醉剂,准备好他的高速钻孔机,然后展开他在这场永无止境的蛀牙对抗战中扮演的角色。这些都不痛。真正让我痛的不是肉体遭遇,而是他不断对我说的话。不过开始时不是这样。起初一切都很好。“让我告诉你,伯尼,有我当你的牙医算你走运。但这跟我的运气比起来可就逊色多喽。你知道为什么吗?说来我能当上牙医还真是走运。”
“嗯哼。”
“不只是因为我丰衣足食。妈的,对这点我可没有罪恶感。我的钱是辛苦赚来的,收费又合理。付出几分服务就该得到几分回报嘛。当牙医还有别的回报。你知道,我认识的牙医大半最初都是想当医生,但我可不敢说他们真的想行医。我看一半的原因是他们的父母觉得当医生才有出息。有钱,有声望,而且还是在帮助人。能拯救苍生,还有钱有地位,何乐不为呢,对吧?”
“嗯哼。”
“大声点,伯尼,我听不到。”他咯咯笑,“当然,这是开玩笑的。看看我们弄得怎么样了,你觉得疼吗?”
“嗯哼。”
“当然不疼。天下最好的牙医再创佳绩。话说回来,所有那些想当医生的人全跑到牙科学院去了,也许是因为医学院不要他们——很多高才生都落选了——也许是因为看了所有那些放在眼前的教育和培训计划,四年医学院的学习,两年实习,之后是当住院医生,如果你年纪还小,这些听起来似乎要用掉一辈子的时间。到了我们这种年龄,时间观念自然不同,可这时候就太迟了,对不对?”
我想我和他年龄相仿,三十出头,四十不到。四十岁还没有近在眼前,不至于觉得恐慌。他是个大个子,比我高,或许有六英尺二英寸到六英尺三英寸。一头棕发,夹杂着红色点缀,发型比较短且刻意打理得蓬乱。他的表情坦荡而诚实,脸形又长又窄,凸显出温和的棕色眼睛和下弯的长鼻子,满脸散落着雀斑。一两年前他蓄了男用香水广告里模特儿的那种颇有男子气概的胡子,颜色比他的头发更红,虽然还没糟糕得让我想建议他刮掉,可如果他能这样做,我会觉得更好。胡子下面是饱满的嘴唇,里面闪现出你能想象出的最好的牙齿。
“总之现在就是有很多内心暗暗希望自己是医生的牙医,有些还根本不保密。另外有人念牙科是因为——妈的,不想领救济金就得找点事做,再说这行看来挺不错——工作时间自己决定,收入稳定,没有上司管你,有点声望,等等。我就是这帮人中的一个,伯尼,不过我身上又有些奇妙的事。知道是什么吗?”
“嗯哼?”
“我爱上了我的工作。是的,就是这样。我首先认识到牙科是应该解决问题的。当然不是生死问题,我告诉你,对此我无所谓。我他妈的当然不希望病人死在我手里。那种事还是让医生去领教吧。我宁可处理比较小的生命问题,比如这颗牙能治好吗?不管谁来,我先查看一番,然后拍张X光片,有问题就当场处理。”
这回我没发出“嗯哼”声。他正滔滔不绝地说得兴起,不需要我再给任何鼓励。
“我他妈的就那么走运才会干上这行,伯尼。我记得我和最好的朋友都曾经绞尽脑汁地想,不知道这辈子做什么好。我选了牙科,他进了药剂系。他的教育过程看来比较容易,潜在收入当然也高得多。有自己的店,发展起来再开分店,妈的,成了生意人,赚大了。有一阵我还在想也许我应该干他那行,可只想过那么一段时间。天哪,你能想象我站在柜台后面卖卫生棉和通便药吗?我没法当生意人,伯尼。我会干得很糟糕的。喂,嘴巴张大点,嗯?太好了,美啊。我会做得一塌糊涂,无聊到发疯。我在什么地方看过,药剂师比其他行业的人活动量要大。是加州做的研究,不知道是真是假。哪有女人会想干药剂师啊,你说呢?”
他的思绪继续向前,而我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别处。如果必须有一个听众,那就是我了,我得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听着,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用不着聚精会神。
然后他又说:“所以我他妈的自然不想当药剂师,我还发誓,除了自己我什么都不当。有点自满,是吧?不过很正确。”
“嗯哼。”
“但我很正常,伯尼。我和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也有幻想。我想过万一牙科不适合我的话,我会干什么。假设性的问题。就因为纯属假设,而且我也知道那只是假设,所以就放大胆子胡思乱想啦。我可以选个更需要冒险、更富挑战的行业啊,虽然我知道我的底线在哪儿。”
“嗯哼。”
“比如,我曾幻想自己是职业运动员。我经常打壁球,也打网球,而且技术不算很差。事实上,近来我在壁球场上的表现还真不错呢,只不过和职业竞赛还是差距太大,所以我连想象一下那种角色都不行。现实就是有这种问题,总是给最美的幻想浇冷水。”
“嗯哼。”
“因此,我现在想到了一个我喜欢的行当,而且还能在幻想中享受它,因为我对它几乎一无所知。”
“嗯哼。”
“刺激、危险而且曲折离奇,说不定我根本没有那种能力和性格,因为它需要具备什么样的能力和性格我都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收入颇丰,工作时间短,又有弹性。而且是独来独往。”
“嗯哼?”这下他可挑起我的兴趣了。听来是我可能有兴趣的类型。“我想到的是犯罪,”他继续说,“但不是用枪指着人,或者弄得自己被枪指着。事实上,我想的犯罪生涯是完全不用跟人接触的。独自工作,不参加帮派。”他发出咯咯的笑声,“我已经缩小范围了,伯尼。如果我从头再来,而且根本干不了牙医的话,我会当个小偷。”
沉默。
“和你一样,伯尼。”
更多的沉默。寂静。
呃,这话当然让我震惊。我装聋作哑的技术一向高超,可眼下这个克雷格·谢尔德里克,放松先生兼天下最好的牙医,就这么轻声细语地说着他多么热爱他的工作,猛然间却已经往我张开的嘴里丢了块砖头,而且再多的麻醉药也无法去除这股震动。
你知道,我向来都尽量把私人生活和职业生涯分开。我从来不跟有案底的歹徒来往——只除了那几次被国家请去做客的时候①,我自由选择交往对象的权利遭到了严重侵犯。我的朋友或许会从办公室顺手摸点文具回家,或买台来历不明的彩色电视机。不用说,他们几乎都会在所得税申报单上做点手脚。可是他们讨生活靠的不是进入公寓偷东西,或者抢劫酒铺和加油站,或者开那些什么空头支票。他们的道德水准也许不比我高,但他们受尊敬的程度绝对远远在我。
①这里指坐牢。
而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说起受尊敬,我可跟普通人一样。我不经常谈我的工作,而且我跟别人通常都是泛泛之交,所以不谈并不奇怪。在一般人看来,我是在做投资,倚仗一笔虽然不多但显然还算足够的私人收入维生,要么就是在进出口行业做点枯燥但收入尚可的工作,总之差不多就是这样。有时候我会扮演某个精彩的角色,讨好一些幼稚的异性。但大部分时候我都是老好人伯尼,口袋里总有几个钱可又从来不会乱花,而且你打扑克五缺一或者玩桥牌四缺一时找我,我都有空。也许我是卖保险之类的人,不过感谢上帝,他可没找我推销过。
现在我的牙医显然知道了我是个小偷。身份曝光,这倒不可怕——我住的公寓大楼里有人知道,另外城里也有几个人了解内情。但这件事还是挺吓人的,并且他对我吐露真相的方式也让我很惊讶。
“受不了诱惑。”克雷格·谢尔德里克说,“妈的,我知道你的下门牙差点掉在我的油布上。我也不是故意要吓唬你,可我忍不住。妈的,伯尼,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差不多一年前,他们想给你安上谋杀罪名的时候,你的名字上了报,我刚好看到了。罗登巴尔可不是全世界最普通的姓,再说他们还登了你的地址,这些我当然都记下来了,所以看来没错,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