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藏进卧室的衣柜也是同样无聊,不过舒服得多。钥匙还在第二道雷布森锁里转动,我已经倏地冲进了衣柜。先前我打开过,还一一摸了里面的衣服,检查过帽盒,希望装的不只是帽子。奇怪的是当时竟然上了锁,钥匙就挂在锁上等着我去转动。真不知道目的何在,可偏偏就有人爱玩这一套。可能是因为他们若是把钥匙放在别处,每次换鞋的时候,光找钥匙就要花很多时间,而且我猜锁上门又把钥匙留在锁里,这多少是一种心理安慰。之前我没从她的衣柜得到任何东西。即使她有毛皮大衣也已经藏起来了,而且我不喜欢偷毛皮,所以也没打算摸走她的意大利名牌皮鞋。
总而言之,当时我懒得再锁上柜门,这会儿也就省了开锁的麻烦。我闪了进去,从身后拉上柜门并关好,滑进两套微微散发着香水味的礼服之间,然后将它们理整好,深呼吸一下,不过远远无法满足我疼痛的肺部。我仔细倾听,前门打开,有两个人进来了。
要知道是两个人并不难,因为我听到他们在说话,只是听不清内容。从声音判断,应该是一男一女,于是我假设女人是克里斯特尔·谢尔德里克,她穿着小麦色牛仔裤和印花布上衣。男的是谁我完全不知道。我只发现此人手脚很快,三两下就把她像赶小鸡一样带了过来。也许此人已婚。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赶时间,以及他们来了这里而不是去他家。
冰块撞击声,液体倾倒声。柜子里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还夹杂着古董和汗水的味道,我身处其间,悲伤地想起那两杯我没喝的餐前马提尼。我工作前绝不喝酒,以免影响效率,这会儿我想想这项原则,再想想我的效率,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愚蠢过。
我不但没喝餐前酒,连那顿饭都没吃,原本想的是把那种愉悦推迟到我能以庆贺的心情享用盛宴的时候。我打好了如意算盘:事后去格林尼治村科内尼亚街一家我熟悉的小店,先来两杯马提尼,之后当然就是他们的招牌菜冷芦笋汤,接着是搭配蘑菇的牛胸肉——哦,天哪,那些牛胸肉,然后是菠菜拌芝麻菜沙拉配橘子片,啊,对了,或许再来半瓶好酒搭配牛胸肉。白葡萄酒,当然,可哪种好呢?这事得仔细斟酌。
接下来上咖啡,很多很多的咖啡,不加糖不加奶精。当然还有餐后白兰地配咖啡。甜点就算了,没必要太奢侈。就算你没执迷到绕着格拉姆西公园慢跑,至少也得盯紧腰包。那就不要甜点了,不过也许可以再来一杯白兰地,为的是去掉咖啡的苦涩,还有庆贺任务顺利完成。
任务完成得可真够顺利的。
客厅里,冰块继续在玻璃杯里叮当作响。我听到笑声。不知是收音机还是电唱机里传出歌声。更多的冰块撞击声,更多的笑声,气氛更加轻松了。
我站在衣柜里,发现自己的思绪不可救药地转向酒类。我想到马提尼——像克朗代克河①的水一样冰冷,三盎司晶莹清澈的坦卡里金酒加上滋味像接吻的美妙一样稍纵即逝的诺利·普拉苦艾酒,柠檬皮像彩带一样浮在上面,高脚杯冷冻得恰到好处。然后我的思绪移向葡萄酒。到底什么酒最合适呢?
①克朗代克河(Klondice),位于加拿大西北部,是育空河的支流。
“美丽啊,美丽的夜晚。”女人唱着,“可你知道吗,我有一点热,小宝贝。”
热?我可想不出原因。公寓里有两台空调,一台在卧室,一台在客厅,她出门时两台都开着,所以室内挺舒服的。我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在发热流汗,不过身体的其他部分一直都是清凉干爽的。
直到现在,我是说。卧室的空调对衣柜里的空气没有发挥能让人感觉到的作用,也就是说,这里面的空气没有受到调节。我的双手受害最深,我剥掉手套,塞进口袋。此时指纹是我最小的压力。最为迫切的问题也许是窒息,至少目前看来有这个可能,其次则是忧虑、被捕、坐牢,一个接一个,令人沮丧。
我吸了口气,再呼口气,心里想,也许——只是也许——我可以逃过这一劫。也许克里斯特尔和她的绅士朋友会忘情得看不出珠宝失踪。也许他们只是过来办他们要办的事,之后就会离开,或者陷入昏迷状态,那我就可以逃出衣柜、逃出公寓,带着赃物返回我的地盘并且——
妈的!
这下可好,带着赃物!偷来的东西全都整整齐齐放在公事箱里,根本不在我手上——也不在手边。它这会儿在离我较远的床的那一头,就在墙上那幅失意女士的淡彩画像下面。克里斯特尔即使没注意到珠宝失踪,也很可能发现那箱子的存在,那就表示有人闯进了她家,而且工作到一半被她打断了。她会立刻打九一一,于是警车呼啸而来,某个聪明的执法者便打开衣柜,而我,伯纳德·格林姆斯·罗登巴尔,那时便会身陷窘境,接着是锒铛入狱。
妈的!
“来个更舒服点的。”女人说道。现在我听得更清楚了,因为他们已经向卧室走来——这点倒是没让我觉得意外。他们进入卧室,办了来这里要办的事,不过这个话题我就说到这里,不再赘言。因为仅仅是那声音就让我不胜其烦,各位可别想让我复述事件的过程。
事实上,我尽量不去注意他们。我让自己的思绪回到搭配牛胸肉的白葡萄酒上。我觉得法国的酒不行,虽然那道牛胸肉就是法国菜。德国酒也许会更有劲一些。莱茵河白葡萄酒?当然可以,可是我又转念一想,觉得上好的莫泽尔酒也许更地道。我想起不久前和一名女子共享了一瓶匹兹伯特金葡萄园的酒,只是我们最终共享的也仅此而已了。当然,这酒配牛胸肉并无不可。太甜的绝对不行。不过这道菜式需要配的酒还真得带点缭绕不去的甜意,还有果香味——
对了!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七五年的德国博斯顿白葡萄酒,带着丰盈可爱的花香味,新鲜的气息简直就像咬了一口史密斯奶奶苹果①,还有一丝辣味,那热流刺激着你的舌头。没人能保证我选的餐厅一定有这种酒,同样也没人能保证我一定能吃到晚餐,而不是被送到阿提卡服上五到十年的徒刑,所以我干脆就天马行空任意地发挥想象力。有人说,喝酒应该只喝半瓶,这简直是胡说。值得喝的酒当然应该喝一瓶。
①史密斯奶奶苹果(Granny Smith apple),美国著名的苹果品牌,得名于创立者玛丽·安·史密斯夫人。
晚餐得考虑全面,于是我就开始猜测当天的蔬菜品种。得有绿色花椰菜,嚼劲十足的蒸绿色花椰菜,配上荷兰沙拉酱,不复杂——只要浇上一点甜奶油就行了。或者,三分熟的秋葵加一点番茄和紫苏,再撒上磨过的帕米山乳酪。
我的思绪又很理性地跳到了餐后白兰地上。上等白兰地,我想着,任何高品质的白兰地都行。我回味着过去在各种场合、在比目前舒服得多的时候,幸福地享用过的各种上好白兰地。
我想着,一杯酒应该会有帮助。也许没法真正帮上忙,不过至少看起来有好处,现在要是有酒就好了。装备齐全的小偷就该在屁股口袋里塞一瓶酒。方形酒瓶。也许需要保温型的,能让马提尼保持冰凉。
凡事都有尽头。克里斯特尔·谢尔德里克和她的新朋友做爱却仿佛没有尽头——虽然他们也许不这么觉得。结果以时间计算,持续了二十三分钟。我不能说出克里斯特尔的钥匙在锁里转动的确切时间,因为当时我的脑子里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过那之后不久我瞄了一眼手表,九点三十八分。他们俩进入卧室时我又瞄了一眼,十点零二分。表演进行当中我时不时又看看,等压轴戏轰隆一声结束时,我的荧光表告诉我当时是十点二十五分。
很长的一段沉默,然后便传来合唱:“哦,你真厉害”,“棒透了”以及“我们应该常常这样做”,总之是眼下人们都会说的一些话。现在大家都不说什么“我爱你”之类了。然后男人说:“天哪,比我想象的要晚。已经超过十点半了,我得走了。”
“赶回家去找你的那个什么人吧?”
“我可不信你会忘了她的名字。”
“还是忘掉的好。亲爱的,有时候我还真的可以把她彻底忘个干净呢。”
“你好像在吃醋。”
“我当然在吃醋,宝贝。难道你觉得奇怪吗?”
“哦,行了,克里斯特尔,你可没真的吃醋。”
“没有?”
“不可能的。”
“你以为我只是演戏?也许你是对的。我也说不上来。你的领带歪了。”
“哦,谢谢。”
他们就这样聊着,没说什么我迫切需要听的。要我全神贯注听他们说话还真困难,这不只是因为说的内容比瑞典电影还枯燥,还因为我一直在等着他们之中谁会恰好一脚踢到公事箱,大声地问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不过这种事没有发生。他们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然后她就送他到门口,让他出去,在他身后把门关上,接着我应该是听到她哗啦一声拉上了门闩。我心想,真是很小心啊,不过这会儿贼已经在你家的衣柜里了。
接下来好一会儿我都没听到任何声音,然后电话铃响了两声,话筒被拿起,不过我听不清谈话。又是一阵沉默,忽然传来大发脾气的声音。“你他妈的杂种!”克里斯特尔如雷鸣般吼道。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刚和她上床的伴侣、她的前夫、打电话给她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