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正对面，能坐入两人的红木大椅上头铺着柔软的虎皮。
将火把交给骷髅，梅仑翻动帐内的箱子，在里头发现一把剑鞘绘有精致纹路的红柄长剑，心想莱瑞肯定喜欢。
勾起嘴角，完全无视帐内腐臭的尸体，他径自走到那张主帅椅前，指尖抚过浓密的虎毛，手在椅背上捏了一捏。
忆起刚参战时，骑士曾意气风发的许下年少狂言，要与自己一同杀入高加大营直取主帅头颅，将主帅椅扛回家当摆饰。
而今，他终于来到此处，可莱瑞却……
他紧握椅背，黄褐的虎毛从指缝间钻出，有些个痒。“呵呵……”梅仑低声的笑了，黑眸闪动诡异的光采。
他一个跨步坐到主帅椅上，模仿他的骑士，一脚曲起一脚豪气地踏在扶手，舒服的半倚着椅背。
“在光与暗的裂缝、在黑与白缠绕间，寻觅没有尽头。追逐的脚步无法停止，只为再一场烟火灿烂……”
法师哑声哼歌，单手支着下颔，指节在扶手上敲打节拍。
啊啊，心情真好……再也没有谁能阻碍自己！
法师一个弹指，遍地的死尸同时睁开浑浊的眼，他们颤颤巍巍挣扎地起身。拖着流出腹腔的内脏，浑身爬满蛆虫的行尸们，在死灵术师的指挥下左摇右晃地踱步，像是配合歌声为他伴舞。
那些消失于骑士记忆中的过往，那些深藏在法师黑眸里的情绪，被他嘶哑地唱着。
谷间凛冽的强风嗖嗖吹过，黑暗笼罩被荒废遗弃的峡谷，高加大营内没有一星属于活人世界的灯火，唯有清冷的月光洒落。
“莱瑞，过来。”
法师低声呼唤他的尸妖。
第八章
当年母亲因病离去，她罹患的重病需定期服用一种名为苄克班格的药草，但这药草要价不斐，见习骑士团接下某个领主运送货物的委托，长长二十辆马车中，装载的全是苄克班格，整捆整捆的难以计数，路途颠簸，药草的碎叶沿路掉落……
环视高加大营，那种荒诞至极、啼笑皆非的感觉更胜当初，苦攻不破的大门，如今被梅仑轻轻松松推开，实在万分讽刺。
翻遍军需处，总算让莱瑞找到把还算顺手的长剑，他以衣服擦了几下剑身，指腹在剑锋上一抹，“有点钝了……不知道有没有磨刀石。”
莱瑞走到另外一个架子前翻找，老大寸步不离的跟在身后，他一回头差点撞上对方硬邦邦的骨架子。
“我说你非得跟这么紧吗？”他没好气的推开老大。
“是的，队长。这是主人的命令。”老大回道，依然紧跟着他。
莱瑞蹲下来打开一个大木箱，心里抱怨：“真是的，我还能跑哪，这梅仑愈来愈莫名其妙。”
老大歪着脑袋，没有回话。
“找不到磨刀石……嗯，这还不错。”
他翻出一个头盔，上头装饰漂亮的红色羽毛，是精钢材质，有半个指节厚，十分的坚固，“给阿呼吧！”
指节敲了一敲钢盔，响起“锵”的一声。
转身将老大从头到脚看过一遍，莱瑞抓抓脸颊烦恼着。
“也得替你们找些盔甲来穿，关节这里，”他指着老大的肩关节，“不大顺畅的样子。”
骷髅没有韧带跟软骨，骨头与骨头直接摩擦，动作间总是分发出喀叽喀叽的刺耳声响听起来怪不舒服。
老大说：“没什么大碍，但若能涂点油脂，活动会更顺畅。”
“油脂嘛……奇怪，其它几个上哪去啦？”将长剑挂在腰带上，莱瑞抱着头盔走出军需处。
老大说：“玛丽在生火，其它几个似乎发现到什么。”为方便莱瑞辨别，骷髅们也以他取的名字称呼彼此。
朗二、朗三跟阿呼，放着给梅仑寻找食物的正事不做，三只骷髅围在个土坑边，正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
“能吃吗？”朗二问。
“能吃吧？”朗三似乎不大确定。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倒是阿呼先伸手了，他从土坑里挖出个大泥球，端着摇晃。“咚咚的叫，里面有兔子。”
“没有活物的气息，不可能是兔子。”朗二抢过泥球，贴在头骨旁敲个几下。“咚咚的叫耶。”
“对吧咚咚的叫。”
骷髅们的对话，莱瑞听得是一头雾水，“你们找到什么？让我看看。”他从后方走近，接过朗二手里的泥球。
从入手的重量感觉出，这团泥球应该是个装满水的陶罐子，咚咚声音是液体在罐内摇晃。
他说：“是液体，装在罐子里。”抹开外头的泥，底下露出个砖红色的粗糙陶罐。
“液体？啊！是牛奶。”朗三一个击掌。
“牛奶好啊，好东西呀！”朗二附和道。
“……我想绝对不可能是牛奶。”牛奶放那么久早就成了酸酪。
让朗三去取水，冲洗干净覆盖泥土的陶罐，看见熟悉的硬土封口，莱瑞感觉自己勾起了嘴角。徒手敲开土块，浓郁的果香瞬间弥漫开来，他下意识做出吸气的动作。
“这是士兵粗酿的果酒，我以前也做过……但好像坏了？”
隐罐内的酒液混浊，悬浮着丝状的杂质，隐约嗅到一丝腐臭味，应该是陶罐有裂缝，渗进泥水里头导致变质。
以指腹沾了些酒液抹在舌尖，舌头些许刺麻，仍是尝不出半点味道。
真伤脑筋……梅仑连发霉的面包都能若无其事的吃下肚，酸败的酒更不用说，绝对不能拿到他面前。
“吃的吗？能吃吗？”阿呼凑上骨头脸连声问着，眼眶内的灵焰期待地闪动。
“不是吃的。”是喝的，“应该还有，全搬出来看看。”他想梅仑吹风又淋雨，能喝点酒暖和身子也不错。
骷髅们七手八脚的掘开土坑，陆续挖出近十个酿酒的陶罐，其中大半进了水酸坏变质。
莱瑞挑出两罐完好的，让朗二拿给梅仑。剩下的几个，他将里头酸坏的酒液倒空，以山泉水清洗干净，作为盛水的器皿之用。
“小心拿好，别洒了……朗三，帮个忙。”莱瑞再自然不过的指使梅仑的骷髅奴，“你去找几盏灯台来，营内黑灯瞎火的，我们无所谓，梅仑可看不清楚。”
就算成为尸妖，他照顾法师的习惯仍是不改。
洗掉两手的泥，甩了一甩手，莱瑞又说：“玛丽那边应该差不多了，烤过的马肉应该能弄到些油脂，帮你们擦在关节上。”
“队长，不用麻烦，我们自己会处理。”老大没想到他还惦记这件事，眼眶中的灵焰闪动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哪有什么麻烦，你们也教会我许多事……”
——莱瑞，过来！
突然，梅仑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法师的召唤如急促敲击的战鼓，令他必须放下手边所有的工作立即响应，莱瑞神色一凛，神识感应到对方的所在，他挺直腰杆往主帐的方向迈开步伐。
“主人在召唤我们。”老大喃喃道。
骷髅奴们排成一列，跟在莱瑞身后。
揭开帷幕，莱瑞率先走入帐中，梅仑坐在主帅大椅上，见他走来，笑着朝他招手。
“来，坐我这里。”
帐内摇晃着身体起舞的六具行尸，停下动作分开一条路给他。
这些尸体烂得都见骨了，活动间肉块、蛆虫掉个满地，其中一具的脑壳上有个大洞，好几只耗子爬进爬出的啃食他的脸……如此恶心的画面，梅仑竟然觉得有趣？法师恶劣的嗜好让莱瑞不敢恭维。
听令的走到梅仑跟前，法师要阿灰将红柄长剑拿给他。
“这把如何？你快试试。”梅仑满脸的期待。
他“唰”地抽出鞘，比划个几下，出乎预料的顺手。
丢开自己找到的那把，改而将梅仑给的长剑挂在腰间，他这举动让法师高兴的脸颊微红。
“坐下，我想多看你。”
梅仑握着莱瑞的手，将他拉近。
莱瑞在梅仑身旁落坐，想到圣利弥亚的主帅曾在这张兽皮大椅上号令万军，心里有些兴奋。
老大、阿呼跟朗二分别将盛水跟装着酒液的陶罐带进帐里，朗三跟在后头，怀里捧着五、六个灯台，玛丽慢一会才出现，她用个大铁盘装着一整条烤马腿，放在长桌上。
玛丽在提供军队伙食的饭厅里找到餐具跟不少香料，烤马腿从里到外抹上了茴香、碎盐等调味，香得连莱瑞都忍不住想撕一片下来吃。
“有酒呀，真是不错。”梅仑起身去拿坛酒，切下几片烤马肉送进嘴里。
老大点起灯台，火光昏黄朦胧，帐幕上映出骷髅们摇曳的骇人身影，行尸、骇骨还有尸妖，简直像坟场里的集会，在这诡谲气氛中还能吃得津津有味的人类，大概就只有梅仑。
“圣利弥亚的家伙还真会享受，”梅仑喝着气味香醇的水果酒，抚摸柔软的虎皮，若有所思的眯起眼，“这样坚固的堡垒，不知得花多少年建成。他们已做好万全的准备，我们的胜算始终太低……”
梅仑讲到这停住，扭着看向莱瑞，笑道：“抱歉，你不喜欢听这个，我不再说了。”
莱瑞皮颤动，瞬间他忆起此片段，却仔细回想又什么也不记得。仿佛有个细刺梗在喉间，伤口溃烂生病，他别过头，突然无法忍受法师的直视。
“砰！”
酒杯砸在地毯上的声响虽不大，却吓得莱瑞头皮发麻，梅仑的精神状态像是行走于狂风中的一线钢索上，摇摇欲坠极为不稳定，他不经意的举动都可能引起对方难以预料的反应。
梅仑将酒杯一丢，手扣住他的下颌，强迫他面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