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面面相觑,的确,遗嘱里没写这一条.
"我要花钱培养一个丈夫.真正归属于我的男人."她斩钉截铁地说.
"小可……"哥哥惶惊,又替她在那许多老人面前愧疚.
"祖宗没说这么干就得收回交给我的祖业,是不是这样?"她却继续追问.
没人回答.但几乎所有在座的人都气昏了头.
"我不相信任何一个现成的男人.我得自己教养一个."
三天后,她宣布和苏家最大一个中药店的学徒,一个比她小六七岁的"男孩"订婚.全城的人都以为她疯了.她却照常出门,照常上茶馆听书.照常去戏园子做票友.照常到上堂河小学边上的门诊所为没钱去大医院拔牙的男人女人拔牙,把明光锃亮的拔牙钳当当嘟嘟地往白搪瓷盘子里扔得脆响.下一个月,她就送自己相中的这位小未婚夫去了州府商校.做插班生.每个月她都专程雇车去八十里外的州府城看望这个小未婚夫,亲自到教务处去查他的各科测验成绩,带他到市中心天主教堂去做弥撒;尔后,在市北门的同善居莱馆,单开个雅座间,让他美美吃上一顿,补足补足.她不吃,只是看他吃.教他怎么吃,才更符合上等人的身份.商校里全是男生.这一点,她特别放心.小学徒长得丑.马勺脸,地包天,抄下巴,很有点明太祖朱元璋"遗风".但鼻子更尖.颧骨更高.眼窝更深.眉棱更外突.额头更狭窄.更加沉默寡言.更加心神专一.而且,他绝对地不笨.不,应该说,他相当聪明.
后来几十年间,坝上五源不少有钱的寡妇、有钱的小姐、有钱的女伶、有钱要强的女光棍兴起一股自己掏钱培养小丈夫的风气,溯其源,大概都始于苏门这位女相公.
那一年,楼前香樟树开的是玉兰花.马家的女厨娘守寡七年生出一窝小老鼠.鼓楼三次着火.东校场门前那段小五河突然黑稠得跟重油一般.半夜听见校场上有部队在走正步.只见下身,不见上身.碗口粗的青蛇从七七四十九家房檐上掉下来,无影无踪地游进了女眷内室.后来全城的玉兰树一起开出了猩红猩红的花瓣,霎时间全城都跟着了火一般.
第五章零点过后不是黎明
天刚刚黑透,天放解开绑腿,慢慢卷成个小卷儿,塞到床底下那双一时半会儿再不会穿它的旧鞋鞋壳里,搬张小板凳,往新兵营营部门口一坐,只等指挥长派人来述他了.
谋杀白家兄弟的事,败露了.七道桥被震开以后,那辆专列似的铁壳马车没掉下去.它太长太宽大了.被卡在断口子上.车夫和车厢两边的保缥全被震下桥去,在河谷的青灰卵石上跌碎了脑袋,但白家兄弟却只是颠摇了那么几下,连皮都没伤着一块.他们不知道凶手在这一招后头还跟着什么"连环招".他俩悄悄爬出马车,悄悄回到白家湾大宅里面.让人立即关闭所有通道、所有七寸厚的大木门,并且在正堂天井里高高树起白色招魂幡,让阴谋杀害他俩的人以为已经得逞.一直等到九点过后,看到并没其他动静,这才秘密派人去联络朱贵铃,恰好在去联队部的路上,遇到了急急忙忙向白家湾赶来的朱贵铃.
一听说白家雇的捕快、侦探,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背囊和那把手锯,肖天放又后悔了.他关上门,让自己镇静.他让自己头脑空白,什么也不想.只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晚饭前,去了堡子里,找了个最好的澡塘,上下搓了个光净,泡了个透红.他要的是全活儿——搓背、捏筋、修脚、剃头、刮胡子、掏耳朵,一壶香片茶,一碗用辣油拌红了的羊肉泡馍;一切都办得舒舒齐齐,并第一次慷慨地把堂倌找给的零钱,又全赏给了堂倌.过去他不舍得这么做.他得攒钱,为了那个家,也为了自己.回来后,看到有人把他的三个新兵队全调离了.怕他兵变.只剩下个空壳在这冷风萧瑟的河滩边上.他听见附近的一个老兵支队在吹紧急集合号.他看见各处岗楼都加了双岗、三岗.枪口上全上了刺刀.架着马克辛水冷式重机枪的游击马车,呕眶当当驰出联队部大院,在四近巡弋.他又回屋去细细嚼了一口茶.他并不渴.他发觉自己抖得厉害.他问自己,抖个鸟?我的结局就该如此?
后来他看到冲进院来执行逮捕任务的,却是军纪会的几个老家伙.他们带来足足一个分队的老兵,全拿枪对着他.这些家伙都是参谋长的人.会不会参谋长抢在朱贵铃之前,先下手把他"监护"起来,慢慢再脱这个钩呢?他想.大概如此.但几十分钟后,他知道自己错了.军纪会的那几个老家伙虽然对他还算客气,没给带手铐,但态度都极其冷淡.没递给他任何能让他放心的暗示.马车一出新兵营大院,就跑得飞快,车窗全用黑布蒙住,一前一后还有两辆游击马车押送.一路上他都听到有岗哨询问口令的喊叫声.显然,沿路全都戒严了.口令是新换的.他看不到处边的路.但摸左拐右弯的方向,估算所走的路线,在脑子里画出一幅相似的地图,他大吃一惊:这辆车正载着他往联队专用的刑场跑去.那儿原先是联队的靶场.后来改了刑场.联队每年总要枪毙几个新兵或老兵.他忽然悟到,参谋长这是要杀他灭口.
霎时间,他从心底凉透;霎时间,整个身子便瘫软在漆布的坐垫和冰冷的铁框架上,使劲挣扎,完全僵硬了的脚板和麻木的上身才稍稍动弹了一下……
审讯的过程简单得就跟喝豆腐脑一样.肖天放觉得,你不仁,就不能不容我不义了.没等军纪会那几个老家伙怎么发问,他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兜底抖落个光光净净.甚至连那回参谋长带他去庆官儿的几位姨太太处过夜的事,也捎带上了.等到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刚才,马车驰进刑场,哨兵撩开车窗上的黑布,查验人犯.他向外张望过.平房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小树林后边的土包上,布置了密集的散兵线,个儿挨个儿,简直戳成了人墙.统统上着刺刀.他应该想到,这样的一个阵势,决不是用来对付他的.只枪毙他,没那必要让全联队都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他不够那个份儿.
朱贵铃此刻在隔壁的一间小屋里焦急地等待.只等肖天放在供词卜签字画押.那天,朱贵铃得到报告,谋害自家兄弟的不仅仅是联队的人,而且还是参谋长的心腹、新兵营管带肖天放.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和参谋长最后摊牌的好机会到了.是彻底摆脱这个老家伙控制的时候了.脑子里嗡嗡地红热起来.他让自己冷静.他把自己关在三楼工作间里.他让自己久久凝视祖父的遗像,凝视祖父最后穿用过的那一身军服.他止不住地战栗,暗自祈告祖父在无之灵能给他最后一击的勇气,让他强硬起来,让他真正像一个军人.
他紧急找来平日和参谋长关系不太融洽的八九两个支队的支队长,要他们立即带人查封所有支队的武器库.因此,从昨天下午起,全副武装控制了联队部、马场、刑场的,只是这两个支队的人.而其他支队得到的命令,只是要他们空手到刑场集合待命.
正在庆官儿的几位姨太太处打牌的参谋长就地被软禁在那小楼里.朱贵铃拿到肖天放的供词后,便立即下令将参谋长绑赴刑场.
这时,天快亮.他们把肖天放关在正对着行刑处的一间空屋子里.一夜没睡的他,听到不断有部队往这边开来.一个分队接着一个分队跑过.脚步声整齐.口令声沉闷.没多大一会儿,他便看到,整个刑场周围的土包,都被连夜紧急调来的部队占满.但这些都是不带枪械的.全副武装的那两个支队的人,此时全部署到两边的制高点上.枪口不仅对着行刑处,还对着这些来观看行刑的士兵和军官.天大亮后,一辆光板子马车把五花大绑的参谋长拉到刑场中央一个土台子跟前.
参谋长赤裸着上身.捆他时,他不肯穿衣服.只听参谋长大声喊:"朱贵铃,我也是为了你——我在你爷爷手下当过兵——"昨天半夜,朱贵铃让军纪会的人去逮捕他时,他要他们出示省总部的批文.军纪会的人拿不出这样的批文,他就跳着脚大喊过:"告诉朱贵铃,我也是为了他——"
两千六百个士兵.七百个老兵.没一个出声.大家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但都不敢出声.七个支队长带头下了跪.那七个被缴了械的支队的士兵也下了跪.他们只要求朱指挥长能允许他们替他们的参谋长穿件上衣.七个支队长脱下了七件上衣,他们跪着给参谋长穿上.后来,一颗尖瘦的子弹穿透了这七件k衣.但血没往外流.七层被弹洞烧焦的布上没一点血迹.他不让它们往外流.他不服气.他说他冤得慌.他说他的血早为这联队熬干了,让阿达克库都克灼热的猩红的毛躁的太阳烤干了.他的确是瘦.收尸时,把他放进最窄一号的棺材里,两边还空出许多地方.收尸队去庆官儿的姨太太屋里,取来他的呢军大衣,高统皮靴,缎子面鸭绒被,三件滩羊皮坎肩,十二条加长黑围脖,成堆的雪地行军时穿的白毡袜和八顶红狐皮的皮帽,外加四盒冬虫夏草,九斤拘杞子,四捆山西黄芪,半筐川中天麻、抚松野山参和两麻袋晒成干的肉苁蓉,才最后把棺材填瓷实了.七个支队长把他抬到马车上,往大裂谷里走.开枪前,他仰起头叫过:"老子早就知道会有今朝这一天.只求你们把我埋到二十二特勤分队那些老伙计一块儿,我死也踏实了!"
大裂谷里没水.但越往里走,马车的铁轱辘越往下陷.快要走近那十来个老兵被打死的地点,马车沉得怎么弄,也不往前走了.真好像是被焊实了,或者是被什么牢牢吸住.收尸队全体出动,再加上那七个支队长,也抬不起来它.后来,年岁最大的第六支队的支队长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对着参谋长的棺木磕了三个响头,说:"参谋长,这儿就是您的家了.您将就些吧.我们知道,您是实在没辙了,才下令开枪打死自己那些弟兄的.您心疼我们.这些年,没有您,就不会有我们.您就在这儿跟二十二特勤分队的弟兄们一起好好过.我们会常来看您的……"话还没说完,马车动窝了,从棺材缝里哗哗地喷出许多血,简直就像漏了底的水缸一样.这些血一直在流,直到把那十几个老兵的尸体躺过的地方全盖住为止.
几天后,朱贵铃下令重新粉刷联队部的房子.甚至把从前由参谋长规划的院中两道、林带,全改了个向.联队部大院整日价铁锹镐头闪亮.但奇怪的是,不管他用什么样的石灰粉刷,所有房子的墙壁到最后总要慢慢涸出一种叫人坐立不安的淡红.仿佛一杯用白水冲淡了的血.朱贵铃想了想,叫人带来肖天放,让他来刷.
肖天放已经有好几天滴水不进了.他吃不下,喝不进.他被搀扶下马车,刚拿起石灰刷,便从军纪会那几个穿黑长袍的人手里挣脱,冲着大裂谷参谋长的方向,扑倒,哭着叫了三声:"参谋长,是我害了你……"两眼一黑,天旋地转便昏了过去.喊声刚落地,所有的墙壁立马有了动静,半个时辰后便恢复了应份的那种灰白.只不过白得总有点惨,有点黯,再不像从前那样耀眼和明净了.
肖天放在卫生队住了七天.第八天开始进食.他觉得自己还不能死,不为那个家,不为自己,就这么蹬腿去了,也还是大年轻.想来想去,想到最后,认定只要指挥长肯让他活,他还是应该拼着命往下活.
第六章商校生
州府城里干旱的雨季特别明显地体现在道台大人巷的阴潮上.宽平的街面,完全用棕褐色的卵石铺砌.斑驳的粉墙退让得很远.还有一排高瘦的乌黑的德国冬青,贴着墙,消消停停地临着低矮的街.每天两次,商校的学生排着队从这儿走过.不许说话.不许抬头.冬天也不许戴帽子.一律穿着黑制服,熨烫得不见一丝皱纹的小立领,紧扣住那些白皙的脖颈.商校是州府城里最富名望的一所学校.收的全是商界子弟.收费极高.一个学生一年的花销,就尽够用来在任何一个县城里开一家独间门面的小杂货铺或烟纸店的了.虽然是子弟学校,管束却极严酷.每年都有那些爹妈的"宝贝疙瘩"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地退学.校方很高兴.受不了,就趁早卷铺盖.他们实行"严酷",要的就是这种自然淘汰.校方认为,中国未来的商战必定是残酷的.没有强壮的体魄.坚毅的精神、时刻思进的原欲和肯吃苦、会吃苦的训练,什么都谈不上.因此,在这个学校里,冬天,学生宿舍也不让生火.只许学生盖学校发给的一条薄薄的棉被和一条灰色的粗毛毯.自己收拾寝室.轮流洗刷便桶.每年年底都要打发他们去城里各大商号站柜台.要经受领班当众的呵斥,故意的羞辱.人校的头一年,从周一到周五,一日三餐,都只吃些煮得半生不熟的发芽豆和大麦饭.周六每人发一块腌鱼或威肉,校方还希望他们能俭省地留到下一周去吃.学校里有一个能跟校外任何一家上等餐馆媲美的"膳食部".但是它只供教职员和高年级学生用餐.即便是高年级学生,要取得吧攀巢俊庇貌偷淖矢瘢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