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先去抚摸她纤小而圆活的双脚.他总是跪在她面前,把整个脸都埋在她脚面上.那样狂热地长时间地亲吻着她的脚面.
"哦……不行……不行……"她几乎要惊叫,但又不敢.她知道这时候,夫人还没睡着.患有失眠症的夫人上床后,不到天亮前的那一两个小时,是不会睡着的.在这段时间里,夫人的听觉格外敏锐.任何一点响动,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想用力收回被他紧紧捉住的双脚,差一点蹬翻铸铁底座的皮圈椅.
他只得松开了她的脚,但仍然要搂住她柔韧而富有弹性的腰,把她的脚夹在自己的腿的中间,把自己的脸埋放在她温软的腿面上,久久地跪坐在她面前,一动不动,也不让她动弹,直到心底那一阵阵抽搐般的战栗渐渐平息.
然后,他会对她说:"你走吧,我要办公了."他便不再传唤她.
祖父也喜欢身边的女佣.或者说,比朱贵铃更喜欢.丧妻后,他就不肯再续弦.他讨厌给他介绍的那许多有身份有学问有丰厚嫁妆的女人.他觉得这些女人没一个不装腔作势的.没一个能算得上真正的女人.他只喜欢那些女佣.他甚至都不讲究她们的身材相貌年龄,只要是一个大字也不识的女佣,不管什么样的都能激起老头儿的狂劲儿.朱贵铃也一样,甚至在中学时代,他就腼腆地纠缠自己家里的那些丫环.他根本不能和外头的女人交往,一见外头的女人就心慌得不知所以,但却从不放过自己家的女佣,甚至自己那位年轻的乳母……
十分钟后,电话铃响得厉害.他不肯接.随它响去.它果然顽固,继续响,同样不肯罢休.他简直要扯下电话机,扔下楼去,把玻璃窗哗啦啦砸个大洞.电话是联队部值班军官打来的.城里最大的一家富商,白氏兄弟,紧急求见指挥长本人.在老满堡联队,没人愿意怠慢白家这一对兄弟.特别是中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没一个人不敬佩这二位.这二位当年也是苦出身.二十年前,从晋东南的源上来,揣着几斤面,一张狗皮褥子,盲流到阿达克库都克.现在人家过的什么日子?先甭说别的,前年这二位给全联队当兵的每人添了一身替换衣服.去年又给全体校级以下的军官每人添一双黑牛皮皮靴——按规定,只有校以上的军官,上边才发给这样的皮靴.可全联队校级以上的军官一共才六七个.到去年下半年,联队奉命组建骑兵支队.经费上有一大块缺口.他俩得知,马上购置了阿拌河河边上一片上好的草场,送给联队做马场,并且又派人去西安南京置办全套药械用品,帮骑兵支队办起了必不可少的兽医室.今年还会给个什么彩呢?大伙眼巴巴正盼着哩.
二小不愿指挥长为了她而耽误公事.她轻轻从朱贵铃的臂弯里抽出手,去摘下电话听筒,递到朱贵铃面前.这几乎等于在命令指挥长接这个电话了.朱贵铃无奈地笑笑,只得接了.但一等听到,是白氏兄弟的事,而且他俩已经到了联队部,此时正在院子里等着,朱贵铃便跟触了电一样,猛地蹿将起来.
"你们这些值班的,是干啥吃的?为什么早不来电话?让白先生干等这么长时间!"他吼了,立马儿变了副面孔,匆忙地甚至很生硬地催促二小伺候他换衣服.他要那件硬领的、袖口上缀着两颗水晶纽扣的白衬衣.一直到临下楼前,他才回过神来,轻轻捏了捏二小的脸颊,抱歉似的吩咐了声:"送几杯咖啡下来."
金黄.黑褐.墙布或者护衬板.巴格达出产的多头刻花吊灯在散发洁净而柔和的灯光.还有那四个雕在一根木柱上的非洲裸女,做着各种舞姿.泰国的象牙.白俄罗斯的铜茶炊.阿姆斯特丹的水晶瓶.西班牙牛角柄的弯刀.亚马孙河的鳄鱼皮.伊丽莎白港那艘最古老的三桅船上的核桃木舵轮.瑞典的刻花玻璃器皿.法国的烫金瓷盘.阿拉伯的神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农妇穿的木鞋.整只的海龟.瓦罐和古代的烟具.绣花的靠垫.带有浓厚婆罗门教色彩的壁饰.就是没有一般富家厅堂里必备的中国字画.
白氏兄弟怔怔地站在壁炉跟前.
客厅的布置,主要应归功于朱贵铃那位基本上不出来见客的夫人.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姑姑管教.家务也全交给了能于的二小.她又不爱去其他军官家串门.老满堡的任何一条街道只能使她感到伤感和更加憋屈.更不习惯去别人家牌桌上凑数.剩下的,便只有这么一点余兴了.但是,这个客厅,真叫白氏兄弟动心的,还是一种被朱贵铃叫做"月白藤"的东西.
"月白藤"的真名叫什么?连朱贵铃也不知道.这是他去印度北部高原上实习时,在一个王公的古堡里发现的.一它非树非草又非藤.粗大繁茂,四处爬蔓,耐得住于旱,又经得起沤烂.它的每一张叶片,真正长开了,能有团扇那么大."月白藤"是他给取的名儿.只是因为发现它的时候,那一晚上古堡上空的月色格外皎洁.回国前收拾行李,他明白,自己将回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他带回这些月白藤,并非想弥补那必将失去的什么.他只是由着记忆的惯性去做了这件事,拿四个大木箱装运了这四大棵月白藤.多花了不少运费.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种惯性的游戏.没想到,运回它来,在客厅里长得特别好.似竹非竹的枝干很快长到了拳头一样粗,并沿着四壁,爬上墙头,又把整个天花板攀得满满登登.扇面大的叶片,肥韧而有光泽,也快把客厅里的四扇大窗户遮没.强有力的气根,把四壁铁梨木的博物柜架紧紧包缠,更多的,钻透了地板,深深扎到楼的地基里去了.它们现在跟这幢小楼一样,直接生根在阿达克库都克的土层中.朱贵铃甚至担心,它们再强大下去,到那么一大,会不会把整幢小楼都抬起来呢?未必不可能.他甚至不无忐忑、又掺杂着幸灾乐祸地期待着这一天.
至于,真被朱贵铃视为收藏品的,轻易不给别人看.它们都存放在他三楼的那间工作室里了.他跟祖父一样,除了嗜好最昂贵的白衬衣外,只收藏一样东西——望远镜.而且只收藏德国蔡斯公司出产的望远镜.从单筒的到双筒的,从单倍的到一百倍的,从铜管的到裹着鳄鱼皮的,从仕女观剧用的,到苏沃洛夫元帅率军翻越阿尔卑斯山出奇兵击溃十万土耳其大军时所使用过的……它们都锁在那把用南美大草原上的羚羊皮缝制的大圈椅背后几个玻璃柜里.玻璃柜一概地又都被黑丝绒罩蒙住.
"好气派!好雅兴!"
白老大接过二小端来的咖啡,哈哈一笑,指着客厅里发绿的和不发绿的一切,对朱贵铃说道.
"见笑见笑."朱贵铃淡然一笑,做了个让座的手势.
白家兄弟俩没坐.这两个至今还没成家的大老爷儿们,除了到他们各自的相好家里,还会坐一坐、躺一躺,不管到谁家,都不肯坐.他们是痛快人,明白人.积四十年辛酸苦辣,他们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求与被求那么点东西.做人的全部功力,就在于你能不能求到根劲儿处,在求和被求中最终得到你所求的那一切.所以,进屋不坐,开门见山,说完说走;只要他俩能办、愿办的,一定替你办得干脆利落.
不过,有人又这么说,只要让他俩捏在手里,砂石子儿里也能攥出二两油.这话也没错.
他俩今天来找朱贵铃,是为修铁路的事儿.他俩想做大生意.修一条铁路直通国境线.从老满堡到苏俄边界,比到省城近一半还多.比到兰州和西安近八倍或八百倍.他们已经求到了省经济资源委员会地(方)拓(展)局的筑路许可证.他们准备招募两千民工来干这件事.他们知道约束这两千民工,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这些从口里跑饥荒到阿达克库都克来找饭辙的劳工里有不少是吃死娃不看天道的家伙.三不折二,绝对能搅得你天昏地暗.这哥俩想请老满堡联队派队伍,随筑路工程所一起行动.押阵.
"派出来的弟兄,一切花销,我们管了."白老大亮开他那铜锣般的大嗓门,嗡嗡地响.他总是穿件很旧的长及脚面的马裤呢军大衣.里边套一身黑粗布棉袄棉裤,还扎着裤脚口.脚上穿着双脸的元宝口千层底老式棉鞋.不土不洋,亦土亦洋.
"那敢情好啊,那我就把老满堡联队所有人马连锅给你们端了去!"朱贵铃笑道.
"怎么敢当."白老二温和地笑了笑.他是白家一切'宏图大略"的主谋者.虽然骨子里也是个咬死狗都连毛吞的家伙,但说起话来,总慢条斯理有板有眼儿,揉圆了抹平了,叫人不好找缝岔.他因为经常去国境线那边谈生意,不知道从哪搞来一套苏俄红军穿的灰呢军便服,就这样常年在穿着.腰里束了根宽宽的牛皮腰带,脚上蹬一双高腰的军用皮靴,再加上他不算矮的个头,浓黑的长发,密密的连鬓胡和一双精明闪烁的眼睛,一见之下,总让人觉得此人可信赖可托付可共事.有人就这么让他在背地里给卖了,还高高兴兴帮着数钱哩.还有件怪事,他那身常年穿着四处溜达的红军呢制服,从来没见他换下来洗过,熨过,却一老见它不脏不皱也不坏,一老地那么干净那么顺溜那么合身,又那么新齐,好像每天晚上都有人替他把它洗了烘干又熨过似的,又好像他家库房堆着三百六十五套这样的军便服,每天供他轮换似的.
"多了,我们也负担不起.这么个数吧."白老大伸出两个指头.表示两百.
"不难为朱指挥长.到底能派给多少,最后还是请指挥长定夺.我想,多少给一点儿,就行."白老二补上一句.
"对对对,多少给些人,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