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温和地问.问的声音很轻.说着,就过来想撩起他的裤管.她的那些水蛭足以吸尽他伤口里的脓血和烂肉.
天放躲开了她那只冰凉滑腻的手,并且用力推了她一把.这时,陪他到这房间来的四姨太早已回楼上去了.于是乎这小楼就灌满参谋长和另几位姨太太调笑的声音.
三姨太跌跌撞撞地摔倒在那排大玻璃缸上;她没有惊叫.甚至都没抗议,谩骂.她只伏在玻璃缸上喘气,苦笑.天放冲过去,又把她拖起来.他使了那么大的劲儿,以为满可以掐断她软软的胳膊.他咬紧牙,用力摇晃她.满以为能晃得她哼哼,求饶.但她却一声不吭.脸色只管一时比一时灰白,充满病容的脸上渗出许多融化了自嘲的清淡.没有求饶.却像临死前的青蛙似的,瞪大了最后一刻的眼睛,只是在向往轻轻荡漾着绿萍的池塘.
有两颗泪珠慢慢从她深黯的眼角里往外淌.
他不认识这女人.她不是三姨太.当他用力摇晃她时,从她晃动着的身于上,发出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气味,这气味和阿伦古湖附近沼泽地里的水草和淤泥的气味一样.和水鸟居住的草窝的气味一样.和雷雨前,狂风带来的湿润一样.也有点像成衣铺的库房.
她连鞋都没穿,穿着的只是一双灰布袜子.
他终于松开了她,跑出屋去.
干河滩里,风生硬得很.半夜后,又添许多潮气.一丛丛水曲柳灌木根本挡不住从四面八方汇集来的阴冷、寂静.铁壳马车远远地停在那小楼门前,只剩一点虚影.
他一直在想,她怎么会变得不是那个他熟识的三姨太了呢?
过了几天,参谋长又来找他.他赶紧支开营部的勤务员,亲自给参谋长煮砖茶,上烟.
参谋长又提出,要他陪他去"散散心".
肖天放结巴了.他觉出,参谋长之一之二地把他当最贴心的人来对待,肯定有大事相托.他掏出一根"蛇形力巴",往参谋长面前的桌上一放,尔后直挺挺地打了个立正,说道:"参谋长,你看我是那种陪您去楼里跟太太们散心的货吗?有啥事要我办,您就直说了.为参谋长、为咱这联队,我肖天放没什么不能干的."
参谋长微笑着摸了摸那根"蛇形力巴".
"力巴",是老满堡联队老兵们打架专用的工具,也是老兵特有的"身份证".它是一根枣木棍,暗红油润,比手背稍稍长一点.两头用一根皮条连结.打架时将它套在手背上,手心便攥紧皮条.枣木棍上开有一条细缝.开打时在那细缝中间嵌进去长长的铁钉或极薄的刀刃.它就变成一个既能吃肉又爱喝血的好玩意儿了.别瞧它不起眼,在老满堡联队,还只有当过班长的老兵才能使用它.规定得相当严格.只许在老兵打老兵时用.假如新兵偷偷用了它,或老兵用它打了新兵,打了老百姓,那肯定会有九个以上的"力巴"来惩罚他.不管被惩罚成什么样,还不许往外说.否则,后果更惨.老满堡联队里每年都有些老兵因此致残或致死.上头下过几次死命令,要老满堡联队下狠心禁了它.但禁不住.谁都不敢惹这七百多个曾当过各种各样班长的老兵.他们有一个"力巴团".只知道这"力巴团"的首领便是参谋长本人.你能禁谁去?!
力巴团的人掏出力巴来发誓,这就表明,他发的是绝誓、死誓,也就是说刀搁在脖梗儿上也不会改悔的誓言.
肖天放向参谋长表的就是这种态.他知道参谋长需要他表这种态.
肖天放的这根为巴,不比寻常.它还不只是一根普普通通、光光溜溜的枣木棍.它是一根方方的枣木条,通体被精细地刻上了两条正在盘绕交尾的五步不回头蛇.它俩使劲地绞结到一块儿,两个蛇头归集到木条的中央,昂起,张开嘴,这儿便是安铁钉或刀刃的地方.
七百多根力巴中,只有九根是这样被文了身的.文的全是兽形.龙.虎.狮.豹.豺.狼.熊.蛇.狗.手里握有这九根兽形力巴的人,才是七百多个老兵真正的首领.灵魂.正因为如此,参谋长才自信,真正掌握着这个联队的,不是哪一位指挥长,而是他这个参谋长.
刻制这九根兽形力巴的人,有七十来岁了,住在城北.是个回回.家里开着个箱店.在北蛇正街拐角处.家的院墙高得像城墙.都是用黄土捶起来的.他雇了十来个单身汉子,还有不少童工,从早到晚坐在拐角处的街沿上,空空冬冬地做板箱.上漆.往板箱的毛坯上钉闪闪发亮的细金属条.用金属条钉出伊斯兰的圣洁的图案.单身汉们拿铁柄扁嘴小锤子敲钉子.钉子都含在嘴里.吃饼.喝茶水.饼里和了盐巴,还和了切得细细的洋葱末.掰下一块,蘸蘸茶水.使劲嚼.有时啃一个生茄子.在他们的身后,贴近院墙根,筑有一个不高的土台子.老汉便整日价盘腿坐在土台子上,白袍白帽白胡子.土台子上摆着一溜各种版本的可兰经.深绿色硬封皮上印着清真寺高大的穹隆和古代穆罕穆德至诚的信徒.土台子紧挨着一个过街门楼.门楼挺矮,挺深,挺黑,是用弯曲的树杆儿和芦席、泥巴搭起来的.过街门楼后边是一条细长弯曲狭窄的小巷.小巷两边也许有五百间屋也许更多一些.全是这老汉的.它们全是泥巴房.那天,九个人悄悄来到他家.这是一个有雨的夜晚.老汉家有一个仿照黑汗王朝时期最重要的思想家和诗人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居所布置起来的大厅.壁龛上描画着最精美的伊斯玛力纹和那种叫"巴旦木杏"的图案.抹顶天花板上则有许多凸起的科尔古丽雕饰,图形所显示的神秘和深奥,几乎没有人能解释和通达.后屋的铁铸窗格上,拴着不老少小红布条.有的布条拴的时间过于久远,在发黑以后,又渐渐褪变发白.当地的回回,把这个大屋当做圣殿,到这儿来拴上一根红布条,是为了给本人或家庭祈求安泰.也有求子嗣.在大厅里,有一块生满了蛀洞的壁毯,据说是出自伊朗高原的大流士帝国时代的珍品.珍品中还包括一套彩漆木餐具和一把锡制的洗手壶.它们一直被虔诚地供奉在壁龛最靠里头的暗处.壁龛的四边镶嵌着红宝石和蓝宝石,据说它们全都是尚月国的真物.
老人拿出一本波斯最古的圣经《阿维斯塔》,让这九个人同时向先知萨拉苏什特拉起誓.起誓的内容,别人永远不会得知.希腊人称这位先知为索罗亚斯德.索罗亚斯德年轻时受教于生命和光明之神阿胡腊.玛土达.用现在的话来说,《阿维斯塔》就是阿胡腊.玛士达给萨拉苏什特拉讲课时用的教案,或者说是萨拉苏什特拉听课时做的笔记.
老人让这九个人并排坐在经台前,请他们默颂"真主至大".他仔细研读他们每人手上的纹忏,要他们讲述自己头一天晚上做到的梦象.他由此来断定,谁应该得到哪一种兽形力巴.当他把蛇形力巴断给天放时,仔细打量了他好大一会儿.最后让天放跟他一起用波斯语默诵三遍"赞颂主者,主必闻之".事毕后,这九个人要把带给老人的一些面粉、金币和牛羊肉留在大厅里.老人立即把他们轰出院去,还让他们带走了这些东西,并且让自己家的雇工,立即用黄泥浆汤,把这九个人刚跪坐过的地方,反复涂抹了九遍.
天放嘴里说:"参谋长,你看我是那种陪你去跟太太们散心的货吗?"但自从那天去过三姨太房间后,他一直没法使自己不去想她那灰白而平静的神情,没法使自己不去想她在猛烈的摇晃中那柔韧而又在散发着阿伦古湖沼泽地淤泥气息的身子.他常常向小楼所在的方向张望.带队执勤,假如恰好也是去那个方向,他还会莫名其妙地激动上一阵.他想看到她.一种柔韧和平静.一种物我两涡的灰白.这些都是他没有的,不懂的,但又能打动他的.他本能地觉得,他应该有它们.
当然,他也想搞清楚,她到底是谁.
他惊奇,一个女人怎么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他也惊奇,自己干吗老想着她?……
当然,他不敢独自去小楼找她.
那是参谋长的禁区.
参谋长让他收起蛇形力巴,尔后掏出手枪,打开保险,子弹上膛,把枪放在桌子上.弯下腰,低下头,沉吟了好大一会儿.
参谋长说:"我把二十二特勤分队的人全毙了.你咋想?"
肖天放赶紧咽了口唾沫说:"我没咋想……"
参谋长抬起头,直盯着他:"跟我说实话!"
是.说实话……"
"说!"
"打死就打死了……"
"啪",一个耳光.
肖天放摇晃了一下,又赶紧站直.鼻血咕嘟咕嘟地流到嘴里.他一口一口往下咽.
"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活着被人抓去,这里的道理你明白吗?"
"不明白……"
'啪",又是一个耳光.
鼻血继续咕嘟咕嘟往嘴里灌.他觉得鼻梁骨上火辣辣灼疼.也许是鼻梁骨给打折了.
参谋长挺直了上身,攥紧了拳头砸在桌面上.离手枪很近.手枪弹跳着.
"有人想翻老账,想在二十二特勤分队身上捞稻草,挤垮咱们的联队,想踩在咱们的肩膀头上去够王母娘娘的尿喝哩!"
"明白了."
"明白个鸟!"参谋长吼道."没人会真正地来替咱们这些臭当兵的着想!要有那么些好事,你爹当年也就不会躲到哈吉拉捷里村去了!你明白个啥?你还得吃几斤咸盐哩!"
"是"他们挤走庆官儿,又想撬下我……咱们的这位新任指挥长……"他本想数落几句朱贵铃的,但转念一想,在肖天放面前这么做,未免有失分寸,便在呼嘘两声后收住,掉转话头说,"我老了,啥样的日子都过过了.我没有正经娶过老伴儿.可阿达克库都克哪个县都有我的儿子闺女.我有四个儿子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还有两个在德国.你说我.怕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