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大咧开大嘴,亮出满副黄板大牙.这哥俩都清楚,朱贵铃目前在老满堡还没到说了就算的地步.左右都有参谋长的人在跟他掣肘着哩.他们还不摸朱贵铃的深浅,不太清楚这位出自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仪表堂堂又文质彬彬的长官,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对自己对这个联队能把握到何种程度.他们不想"逼"得太狠.没有杨小楼那副嗓子,硬要满宫满调地唱,唱倒了嗓子,自找.
朱贵铃看出了兄弟俩心底的这点儿算计.这件事的确使他为难.白氏兄弟在领到筑路许可证前,曾托人到他跟前来讨过口风.问他日后能不能给予这样的支持.他也曾到参谋长跟前去探过口气.却让那位干巴瘦的驴蹶子一蹄子给尦了回来.参谋长一直对白氏兄弟的暴富,感到满心的不自在.他一直对这哥俩不断膨胀的"野心"抱有百倍的戒心.虽然他也是个跑江湖行伍苦出身,但却从心底里瞧不起白家这一伙人.
"想把老满堡联队当成他白家私人镖局?操,纸糊的X哩,这一对光棍,还真会想好事,让他们来找我!"参谋长咬牙切齿.
朱贵铃说:"白家兄弟对咱们联队也不错,豆腐账不算,算青菜账,给他们帮这一点忙,也不为过."
参谋长哈哈一笑:"花他那么点钱还值得你那么上心?姓自的有一个铜板是从他祖宗兜里带来的吗?别人不摸这一对宝贝蛋的底儿,我还不摸?花他一点钱,那是给他面子!他还想咋着?咱们不惯他那毛病.今天修路了,要派人.明天开矿了,你派还是不派?后天又出殡葬他娘的七大姑八大姨了,咱还得去替他娘的扛幡杆儿?我没那么贱!"
但朱贵铃还是下决心要在这件事上帮白家兄弟的忙.他知道,在兰州行营军事长官室走动的祖父死后,自己失去了半壁靠山.假如日后还想做点事情,光凭自己这点能耐是不行的.首先,当然是得把省联防总部的那一帮子伺候舒服了,余剩的,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走参谋长的路.二是走地方大户的路.参谋长是自己的部下.做自己部下手里的傀儡,不到山穷水尽,他还抹不下这点脸.无论如何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因此,想来想去,走地方大户这条路,兴许还是条可以试一试的路.假如闹好了,能在白氏兄弟办的铁路公司兼个副主事一类的头衔,就连退伍以后的出路也都有了着落.他并不愿像祖父那样,在军队于一辈子.不.他从心底里就觉得自己天生不是个军人.也不能是个军人.他要为这一点和祖父的不同而挣扎.他必须考虑自己的出路了.因为自己毕竟是三十好几.小四十去的人了.
还能有几年时间,让自己逞能呢?
"你们放心.两位要在地方上办实业,就是不请,我们联防队也应该派人帮着维持.要不,干吗还非得麻烦大伙儿养着这么一支军队呢?派两百,三百,还是一百,我得看看各方面的勤务情况才能定个准数.但我一定给你们派.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朱贵铃的这一番话有如铁筒子里掷铜豆,字字作金石声.叫白氏兄弟好不感动,也好不意外.第二大,大刚见些黑,白家的一轮加长铁壳马车,轰轰隆隆给朱府送来一个足有大半人高的大木箱.朱贵铃让人拆开看,里边填足了稻草和僵瓣棉.扒开草絮,才看出里边站着一架少见的白漆面的俄罗斯钢琴.送货的人什么话也没说,卸下货,递上一张便条,赶着车就走了.那便条上只写了这么几个字:"贵铃兄,惭愧,惭愧."落款只是一方朱文印章,铃着五个篆体字"白亦不白也".印章的直径总有一寸多.这是一方在老满堡名震遐尔的印章.印章的主人就是白氏兄弟.当年,他俩初人生意场,一个大字也不识,白老大就从院墙跟前的柴火堆里随手捡了个树疙瘩;磨平了一头来看,木质细密坚润,乌红如玉.掂一掂,重得像铁砣,扔在水里,照样不沉底.问遍了各方细木匠,居然都不认识它是什么木头.白老大托人把它带到省城里,用一个字五十块大洋的代价,请专治名人印章的宝晋斋主,刻了这"白亦不白也"五个字.说"不白",是不会一无所有的意思,冲一冲他们自己姓氏的不祥之气.宝晋斋主非常喜欢这块罕见的树疙瘩,提出,要用一方寿山"田黄"跟白老大交换.白老大不肯.有识货的行家劝他:"这块'田黄',是寿山田坑出产的田黄中最名贵的一种,叫橘皮黄.论价钱,你到随便哪一家古董行里去打听,它都要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贵三倍以上.这么个好事儿你不干?你要那烂木疙瘩管屁用?!"白老大说:"我没想要它.是它自己凑到我跟前来的.不管它是个烂木疙瘩,还是块宝贝疙瘩,总是我名分中应有的.命中注定的.我要只为了贪他那几两大事干不了.小事又累赘的黄金,把它换了,以后财运还肯往我跟前凑吗?你懂个鸟!"宝晋斋主爱屋及乌,要免费替他刻那五个字.白老大不肯.宝晋斋主说,那你就按每个字一块银洋结吧.白老大说,你当我是到你门前要饭吃来着?你可着劲儿开价.你给省府大员刻名章开的是啥价?宝晋斋主说,那你就不好比了.我收他们每字二十五块大洋.白老大笑一笑,哗哗扔出二百五十块大洋,让宝晋斋主按每字五十块大洋给他刻.这件事不出三个时辰,传遍省城大街小巷.白老大和他的这方印,顿时身价百倍.奇怪的是,原先还不大愿意贷款给这哥俩的银楼钱庄,竟然都—一松动.后来,白老大做了个小皮口袋,把这方印章装起来,吊在腰间,日夜不离身.以后生意越做越大,成千上万块大洋的进出,字据上只要见此印,对方就放心.白老大也使足劲来维护这方印章的信誉.只要盖了此印的字据,他豁出命也要兑现.他也越发地不肯轻易使用它,也更加珍爱它.久而久之,在所有阿达克库都克人的心目中,这方印章便成了腰缠万贯的白氏兄弟的本命符,成了他俩的根底和化身.甚而至于,还有人削尖了脑袋四下里专门去收集盖有这方印章的字据.那原因当然全在于白氏兄弟肯出高价往回收这些字据.
第三章水蛭
大放在家养腿伤.四个月.伤好了.腿瘸了.人也变了.瘦,瘦得厉害.精黑精黑.更不爱说话,也不像从前那样爱折腾新兵了.在以往,他手里老拿着根柔柔的树条,或者掂着根用生牛皮编起来的细长的教鞭.新兵们都怕他,也服他.不只是因为他下得了那手,真打,更主要的是,他真能于.新兵的活,除了操典射击,就是要做老兵们不肯再去做的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勤务.你说干啥吧,和泥巴打土块k房梁掏茅厕清阴沟钉蹄铁杀猪宰羊剥皮掏脏种瓜点豆浇水挖渠搂草上垛碾场打把阉鸡骗马锯刨锛凿犁锄耙……你干个啥,他都能给你挑出个毛病;可他干啥,却总比你漂亮利索.而且他还真于,真愿意干.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干活儿的,打人的.他的肩膀又厚又宽.两条腿又粗又短.巴掌伸开来,就是一副在娘胎里淬过火了的铁篱.而这一向,他变成蔫儿狠.冷不了抽你一马鞭,或端你一脚.也常常看到他,木本呆呆地背起手,接着那根短柄马鞭,站在马号前的泥坑边卜,冲着融融西沉的太阳发愣.从远处看,活像一根烧焦过半拉的木.都不明白,他到底咋的了.老兵们自有老兵们的解释.说他"憋迷糊"了.二十出头的人,却从来不跟他们一起到堡子里去找女人泄火,也不见他暗地里搅个固定的相好.他们觉得他不可思议.这一向,白家招来两千多民工,聚集老满堡.堡子里热闹非凡.特别是在白家工程所大木门饽瞧粘〉厣希缃吁嗟卮钇鹆艘慌庞忠慌诺呐镒樱鹿页瞿敲葱┓构荨?br>烟铺.游乐场、理发店、同春院、招商客栈……的招牌.有的没招牌,干脆,歪歪扭扭地用石灰水把店名直接刷到席棚上.有的讲究些,在门口栽一根高杆儿.高杆儿顶上再挂个红灯笼壳儿.灯笼壳儿下面垂上几尺黄流苏蓝流苏绿流苏.灯笼壳上再贴上剪得的彩字,或者说"宾喜客来",或者说"人财皆旺".老兵们最爱去泥泞的后斜街.那儿门挨着门,一溜儿的同春院,金香堂.家家门口一年四季挂着彩色的灯笼壳儿.都在院子里新砌锅灶.从老兵们手里贱买来军用苫布,搭起防雨棚,这就是厨房.摘下门扇做案板.腾出两边厢房做"肉号".所谓"肉号"',就是姑娘们住的.每间厢房门上都挂着颜色各异的布门帘.老板娘叫号就那样按颜色叫:"蓝春——红春——蓝香—一红香……"她们就能明白,下一个该着谁了.其实,蓝呀红的,都不是爹妈早先给的名儿.卖了爹妈给的肉身,谁还肯再糟践爹妈给的名儿呢?中国人往往是脸面儿比肉身要紧.这么蓝呀红地被喊上几年,或者被人赎出从良,或者让脏病烂死,或者攒下足够的私房钱,也去揽一帮子新来的女移民,再租几间房,再办个"同春""金香".后斜街永远还是后斜街.下过雨,房顶、树顶都湿.街面汪水.屋檐比天空黑.天空也黑.但那些大小各异、新旧两便的灯笼壳儿里,昼夜点燃着蜡烛,却总在那儿摇摇晃晃地亮着.
那天斧子楔进小腿骨头里去以后,血几乎流尽.爹决计不让天放再回老满堡.他后悔两年前放走了这个大儿子.两年工夫不算长.但这个大儿子已经瞧不上这个想太太平平过日子的爹,已无法在这个破破烂烂、但也自在稳便的家里安生.这一点自在,这一点稳便,爹是花了高过性命的代价才换得的.儿子,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里边全部的辛辣和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