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进来吗?”史迈利说,“我们时间多。”
她一脸老态与倦容,可能精神还没恢复。她他带到会客厅,用一种类似屈从的姿势指着椅子。
史迈利给她香烟,自己也拿了一根。她站在窗户边。当他观察着她那急促的呼吸以及发热的眼睛时,他意识到她几乎已经丧失自卫的能力了。
他说话时,嗓音是温柔而忍让的。在艾尔萨·芬南看来,这肯定是她期盼的声音,无法抗拒,饱含力量、慰藉、怜悯以及安全感。她慢慢离开了窗子,那只按在窗台上的右手有气无力地移开,顺从地垂在身侧。她坐在他对面,百分百信任地看着他,眼神犹如爱人一般。
“这段时间你肯定孤独得很,”他说,“谁
也没办法长时间忍受这种感觉。这是需要勇气的,
自己一个人勇敢起来并不容易。其他人根本就不
能理解,对吧?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这需要付出什
么代价——撒谎骗人的肮脏把戏,同常人隔绝开来什么的。他们觉得你用他们那种燃料就可以跑起来——只需要挥挥大旗,听听音乐就是了。但你孤身一人的时候,需要的是一种不同的燃料,对吧?你不得不去憎恨,一直这么恨着也是需要力气的。而当你不是其中一分子的时候,你必须去爱的又那么遥远,那么模糊。”他停顿了一下。不用多久,他想,不用多久你就会垮掉的。他急切地祈求她能够接纳他,接受他的安抚。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很快她就会崩溃的。
“我说了,我们时间不多。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她双手合拢在大腿上,然后垂下眼睛看它们。他看到她黄头发的深色根部,想知道究竟为什么她会染发。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听见他问题的征兆。
“一个月前的那天早上我离开你之后,开车回了伦敦。有个人想杀我。那晚他差点就成功了——他打了我的头三四次,我刚从医院出来。在这件事上我还是走运的。之后就轮到租车给他的那个人,河警前不久才把尸体从泰晤士河里捞上来。没有任何暴力痕迹——他满肚子都是威士忌。他们搞不明白——好多年来他都没在河边出现过。这样的话就是说我们要应付一个厉害角色了,对吧?一个职业杀手。看起来他似乎要摆平所有能把他跟塞缪尔·芬南联系在一起的人。当然,这就包括塞缪尔的老婆你了。再之后就是剧院那个年轻的金发女孩了……”
“你这是在扯些什么呀?”她低声说。“你想跟我说什么?”
史迈利突然很想伤害她,想击垮她最后一点意志,把她当作敌人一样除掉。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当他无助地躺在床上时,她就一直在脑子里萦绕不散,如同一个谜团、一股力量。
“你以为你们两个是在玩什么游戏啊?你以为你们可以跟他们一样随便摆弄他们那股势力,给一点又留一手的?你以为你们有本事阻止这件事吗——就通过控制你给予他们的那点力量?你在做哪门子与世隔绝的春秋大梦啊,芬南太太?”
她用手捂住脸,他看到泪水从指缝间落下。她的身子因为强烈的啜泣而颤动,而她的话只能说是缓缓地被挤出来。
“没有,没有什么梦想。我什么梦想都没有,只有他。他倒是有一个梦想,是的……一个大梦想。”她无能为力地继续哭泣,史迈利感到一半欢欣一半羞愧,坐等她再次启齿。突然,她抬起头看他,眼泪仍旧滚落在脸颊上。
“看着我,”她说,“他们给我留下什么梦想?我梦想有一头金发,他们就把我的头发给剃了;我梦想有一个好身体,他们就把我给饿坏。我已经见识过人到底是些什么货色,我怎么还能相信人的规矩?我跟他说,噢,我跟他说了一千遍:‘除非没有法律法规,没有完备理论,没有审判评断,人与人之间才可能会去爱,但只要给他们一个理论,让他们想出一个口号,那这游戏就又要开始了。’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我们谈了整整一晚上。但是,那个小男孩一定有自己的梦想,而要是有一个新世界等着建立,”
“你给他打了电话,是吧?我一走你就打了?”
“是的,是的。我当时心里害怕。我想警告他离开,他,还有戴尔特,都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发现的。为什么他们一直都要烦着我呢?他们怕我,因为他们知道我没有什么梦想,我一心想要的就是塞缪尔,想要他平平安安地让我去爱,让我去照顾。他们就只能抓住这个。”
史迈利感觉头一阵阵地抽痛。“所以你就立马给他打电话了,”他说,“你先是拨了报春花号码,然后发现接不通。”
“是,”她茫然地应道,“是的,没错。但这两个都是报春花号码。”
“那你拨了另一个号码,后备的……”
她又溜到了窗边,瞬间变得精疲力竭、柔弱无比;她这会儿看起来要开心点了——在某种程度上,这场风暴能让她沉思并感觉满足。
“是啊。弗雷提格很擅长制定后备计划。”
“另一个号码是多少?”史迈利穷追不舍。当她透过窗户凝视外面昏暗的花园时,他焦虑地盯着她。
“你为什么要知道呢?”
他走到窗边,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的侧脸。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而充满力度。
“我说了,那女孩没事儿。你跟我也都还活着。但别想着好景能长久。”
她转身面对他,眼里满是惊惧。看了他一会儿后,她点了点头。史迈利牵着她的手臂,引她坐到椅子上。他理应给她泡一杯热饮什么的。她机械地坐了下去,几乎怀有一种疯狂到来前的冷漠。
“另外一个号码是9747。”
“有没有什么地址——你有地址吗?”
“没有,没有地址。只有电话号码。电话号码的花招。没有地址。”
她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不自然地作着强调,使得史迈利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忽然间一个想法冒了出来——一段关于戴尔特沟通方式的记忆。
“芬南去世那天,弗雷提格没有跟你碰头吧?他没有去剧院吧?”
“没有。”
“那是他第一次爽约,对吧?你慌了神,然后就早早离开了。”
“不是……是,是,我慌了神。”
“错,你没有!你之所以早走,是因为你必须这样,计划就是这么安排的。为什么你要早早离场?为什么?”
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脸。
“你头脑还是不正常吗?”史迈利吼道,“你仍然觉得你能够控制自己做的这些事吗?弗雷提格会杀了你的,会杀了那个女孩,杀,杀,杀。你想保护谁,一个小女孩还是一个凶手?”
她只是在哭,没有说话。史迈利蹲在她旁边,仍在大声喊着。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会提早离场。我跟你说说我的想法。那是为了赶那晚韦布里奇的最后一趟发件。他没有来,你没有办法交换存包处的票据,所以你就根据指令,把你的票寄给他,而你已经有一个地址了,没有白纸黑字地写着,却记在脑子里了,忘也忘不掉。‘要是遇到什么紧急关头,要是我来不了,就寄到这个地址’,他是不是这样跟你说的?这个地址不能用,也不能说出来,这个地址要时刻忽略,但又不能忘掉。是不是这么一个情况?给我说!”
她站起来,把头转到一边,走到书桌前,找了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泪珠仍在她的脸颊上滚动。用痛苦难耐的缓慢速度,她写下了那个地址,她的手颤抖着,几乎每写完一个字都要停下来。
他从她那里接过这张纸,仔细地对半折好,放到了钱包里。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从大海里获救的小孩。她坐在沙发边沿,用虚弱的手牢牢抓住杯子对着自己。她瘦削的肩膀向前耸着,脚与膝盖并得紧紧的。史迈利看着她,感觉自己打碎了某些不该碰的易碎品。他觉得自己龌龊可憎,盛气凌人,即刻送上一杯茶也无法弥补自己粗鄙行径造成的伤害。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她说:“他喜欢你,你知道的。他真的很喜欢你……他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家伙。这挺让我吃惊的,萨缪尔也会称赞其他人聪明。”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或许正是这个反应让她笑了:“他以前经常说,世界上有两股势力,积极的跟消极的。‘那我应该怎么做?’他会这样问我。‘就因为他们给了我面包,就能容忍他们毁掉他们的收成吗?创造,进步,力量,人类的全部未来就在他们门边;难道我应该把它们拦在外头吗?’然后我就跟他说:‘但是,塞缪尔,没有这些东西的话,说不定人们会开开心心的。’但你知道,他不是这样看待人的。
“可是我没办法阻止他。你知道芬南最古怪的是什么吗?就为了那些思想跟言论,他老早之前就已经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下定决心了。除此之外他就只有诗歌。他并不善于做好协调,我以前就是这么跟他讲的……”
“……但你还是帮了他。”史迈利说道。
“是,我帮了他。他需要帮助,所以我就帮了他。他就是我的生命。”
“我明白。”
“那是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