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内心坚定,毫不妥协,而麦斯顿想要他靠得近些,便于密谋。
“你知道芬南办公室那边跟我联系上了吧?”
“知道。”
“到时候调查是少不了的。把媒体拦在局外也不太可能。我明天第一件事就该去找内政大臣。”(吓唬我,然后再做一番尝试……考虑到退休金的问题……还有被炒鱿鱼的可能……但我是不会跟你同流合污的,麦斯顿。)“我需要知道所有的事实,史迈利。我必须尽到自己的本分。那次问询你要是觉得有什么需要跟我说,或者还有什么你没有记录下来的,现在都可以跟我讲让我来看看那重不重要。”
“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真的,档案已经记得一清二楚,包括今晚早些时候我跟你讲的东西。有件事可以帮你搞清楚(这个‘你’说得也许有一点点重)——这事儿也许能够让你弄明白,我这次面谈的氛围是非常随意、不拘礼节的。对芬南的指控挺站不住脚的——说他1930年代在学校时入了党,而且含含糊糊地指控他现在对党还抱有同情。可半数内阁成员那个时候都是党员。”麦斯顿皱起了眉头。“我去他在外交部的办公室时,发现那里还是挺多人的——大家小跑着进进出出,一直没停过,所以我就建议到公园里去走走。”
“继续说吧。”
“然后呢,我们就去了。那天阳光很好,天气虽然冷,还是挺舒服的。我们去看了鸭子。”麦斯顿摆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们在公园大概待了半小时——一直都是他在说。他这个人特别聪明,思路很流畅,挺有意思的。也还是紧张,不过并不反常。这种人都喜欢谈论自己,我觉得他还是挺乐意把心底话掏出来讲的。他跟我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谈到某些名字时还挺乐呵的——然后我们去了他认识的一家意式浓缩咖啡馆,就在米尔班克①那一带。”
①米尔班克:伦敦中心的一个地区。
“一家什么?”
“一家意式浓缩咖啡馆。他们卖一先令一杯的特制咖啡。我们就去喝了些。”
“明白了。这时候是在……一种比较欢快的氛围下,因为你已经跟他说了,军情局不会对他采取任何行动。”
“是。我们经常做这种事,但一般而言不会记录下来。”麦斯顿点点头。史迈利琢磨,这种事他还是能够理解的;天呐,他这号人还真是相当卑劣啊。看到麦斯顿正如自己料想的那般不痛快,还是挺让人兴奋的。
“这样的话,我想他的自杀——当然,还有他的遗书——是很让你意想不到的了?你觉得这会是因为什么呢?”
“我要是想得明白的话,那可就好了。”
“你不知道是谁给他打的小报告?”
“不知道。”
“他是已婚人士,你知道的。”
“没错。”
“我在想……他老婆那边应该还是有点料的。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军情局还是应该派个人去看看她,要是她心情还可以,所有事情都可以找她问问。”
“这个时候去?”史迈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麦斯顿站在他的大桌子边上,把玩着商务用品——裁纸刀,香烟盒,打火机——完全是官方接待所用的经典套装。史迈利想,他正露出整整一时长的奶油色袖口,还同时欣赏着自己白嫩的手。
麦斯顿抬头看了看,脸上满是同情的神色。“史迈利,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暂时先别管这件惨事,你一定得好好掂量下现在的处境。部长和内政大臣一定会来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到时我就得给他们一个说法。说得详细点,就是要找些信息,证明他的精神有问题,就在跟我们……跟我们面谈之后。这些他可能会对自己的老婆说的。他不应该走到这一步的,但我们也只能面对现实。”
“你想要我到那边跑一趟?”
“这事儿总要有人做啊。关于这次调查,也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当然,内政大臣终究也会作出判断的,但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真相。时间很紧张,而你比较清楚这件事,背景也都调查过了。没有时间再跟其他人去介绍情况了。要是得派一个人去,那就非你莫属了,史迈利。”
“你想要我什么时候去?”
“很显然,芬南太太跟一般人有点儿不一样。她是外国人,还是个犹太人,我推断,打仗那会儿她应该吃过不少苦头,所以现在去找她就更加尴尬了。她意志很坚强,而对自己丈夫的去世,相对来说就显得冷淡了点。但毋庸置疑,只是表面上而已。她还是挺通情达理的,而且比较容易沟通。我听斯帕鲁说,她现在挺合作的,可能你一到那边,她就会马上见你的。萨里警局可以先跟她打个招呼,说你会去那里,这样你明天一早就可以找她。到时我会往那边打电话找你的。”史迈利转身便要离开。
“噢——还有,史迈利……”
他感觉麦斯顿正抓着自己的手臂,于是转过身来。麦斯顿脸上堆着笑,这种笑容他通常会留给特务机构里年岁较大的女士。
“史迈利,你知道你是可以指望我的;我会支持你,相信我就是了。”
我的天呐,史迈利心想。你还真是夜以继日地保持工作状态啊。你就是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夜总会——“我们从不打烊”。他走了出去,来到大街上。
第03章 艾尔萨·芬南
梅里代尔巷跟萨里的其他几个街区一样,当地居民会针对身处郊区这种耻辱进行旷日持久的斗争。每一户前院都好生供养着施过肥的树木,它们的存在或多或少能够遮掩蹲伏在背后的促狭的“特色住所”。那些守卫着房舍户主名牌的木质猫头鹰,以及被不厌其烦地悬在金鱼池上摇摇欲坠的矮人,增加了这里的乡土气息。梅里代尔巷的居民不会给他们的矮人涂色,认为这是郊区人的陋习,同样的道理,他们也不会给猫头鹰上漆;但是,他们会耐心地耗上若干年,让这些宝贝经过风化后添上古董味道,而要等到这一天,甲壳虫与木蛀虫都已经爬满车库的横梁了。
①原文为法语。
这条巷子并不是一个死胡同①,尽管房地产经纪商坚持说是;顺着金斯顿支路进来,通道渐渐收窄,然后便接上了砾石路,再渐次退化为穿过梅里斯运动场的一条可悲的小泥路——可以从梅里代尔通往另一条难以辨别的巷子。在1920年之前,从这条小径能够走到教区教堂,但时至今日,教堂所处的位置实际上已是个安全岛,邻接着伦敦的街道,至于这条一度指引信徒前去做礼拜的小径,现在只不过是提供了一条多余的路,连通梅里代尔巷与卡多根路的居民。被称为梅里斯运动场的空旷土地上有块狭长地段声名远播,成为区议会心头一根深深扎入的刺,挑起了开发商与环境保护者之间的矛盾,还一度使得威利斯顿当地政府的整个体系陷于停滞状态。如今,一个意料中的妥协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在梅里斯运动场内相隔等距建立三座输电铁塔,既不用来开发,也不算做环保。在它中央,有一座覆盖着茅草屋顶的食人族小屋,被称作“战争纪念避难所”,建于1951年,借以深情纪念两次大战的终结,同时,它也是疲沓者及老弱者的安全港湾。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到底这些穷人和老人怎么会到梅里斯运动场来的,但是,至少蜘蛛在这避难所的屋顶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且修建铁塔的工人也能以此作为一个舒坦无比的休憩场所。
史迈利把车子停放在警察局之后步行了十分钟,到这个地方时刚过八点。
雨下得贼大,冷飕飕的,整张脸都要给冻硬了。
萨里警方不会继续跟踪这起案件,但斯帕鲁还是自主安排了一名特案处警员留在警察局,以防安全部还要跟这边联系。芬南自杀的方式没有可疑之处。他被一支1957年产自里尔的法国小手枪近距离射穿太阳穴。这支枪在尸身下被发现。所有情状均与自杀行为契合。
梅里代尔巷15号是一座都铎风格的低矮房子,卧室就建在山形墙内,车库则是半木质的。这里看起来有点被遗忘的意味,甚至有种荒弃的感觉。史迈利想,说不准这儿是被艺术家给占据了。芬南看起来跟这里有那么点儿不搭调。他来自汉普斯蒂德①,是家中会有外国女孩来当互惠生①的那类家庭出身。
①汉普斯蒂德:伦敦西北部的村庄。
①互惠生:指寄宿于别国家庭,提供家务等服务以获取零用钱与语言学习机会的人,多为年轻学生。
他拉开大门插栓,顺着车道慢慢走向前门,试图从铅框窗户中探看有没人在,只是未能如愿。天气实在冷得慌。他摁下了门铃。艾尔萨·芬南打开了门。
“他们给我电话,问我介不介意。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请进来吧。”能听得出一丝德国口音。
她肯定要比芬南年长。这个单薄柔弱却个性很强的女人已有五十多岁,头发剪得极短,且染成了尼古丁色。虽然身子虚弱,但从她的神情能看出她的坚韧与勇毅,那不对称的脸上闪耀着的棕色眸子有惊人的光亮。史迈利感觉,这是一张因为多年前遭到了折磨与蹂躏而变得焦虑不安的脸,一张因为饥肠辘辘与精疲力竭而过早失去童稚的脸,一张总是像难民的脸,一张战俘集中营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