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他走了。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不管怎么样,在理论上,他也是信不过的——一个在校的叛逆犹太人过得自由自在,实在不可思议。但我一直盯着他。那个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然后就是一个长假。在三天之后的期末辩论上,他特别口无遮拦。他真是吓到人了,然后大家都不说话,心里慌慌的。那个学期结束时,戴尔特走了,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连道别都没有。我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他。
“那大概是六个月之后的事。我到德累斯顿附近看朋友,那是戴尔特的家乡,我提前半小时到了车站。与其在月台逛来逛去,还不如出去散个步。车站几百米外,有一栋相当阴森的十七世纪高楼。楼前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竖着高高的铁栏杆,还有一道熟铁造的门。显然,这里被改成了一个临时监狱;一群被剃光头发的囚犯,有男有女,就在院子里绕着四周舒活筋骨。两个守卫拿着冲锋枪站在中央。我盯着那边看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比其他人都要高,走路一拐一拐的,努力跟上别人的节奏。那就是戴尔特。他们已经把他的拐杖拿走了。
①德累斯顿:德国东南部城市,萨克森州首府。
“事后我想了想,显然我意识到盖世太保是不会逮捕学校里当红的学生的。我忘了自己还要坐车,折回城镇,在电话簿里找他父母的地址。我知道他父亲以前是当医生的,要找到并不难。我去了他家,只有他母亲在。他父亲已经死在集中营了。她不是很想谈论戴尔特,表现得好像他并没有去犹太人监狱,而是去了普通的那种,仅仅在表面上说是‘修整时期’。她觉得儿子三个月就能放回来了。我假装给他留了个口信,说他还有几本书在我那里,要是他能给我打个电话,我会很乐意还他的。
“1939年那些事恐怕是把我给打败了,因为我相信自己没再多想过戴尔特。没过多久,当我从德累斯顿回来后,军情局让我回英国。我收拾好行李,两天之内便回到伦敦,发现这里陷入了骚乱。我领了一个新任务,需要做好充分准备,还要做简单报告以及新人培训。我准备立马动身去欧洲,起用德国那些没有实战经验的情报员,招募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紧急事件的。我开始记熟那十来个名字和地址。你可以想像当我发现戴尔特·弗雷榜上有名时的反应。
“我查看他的档案,发现他几乎是毛遂自荐的,直接闯到德累斯顿的领事馆,质问为什么没有人去制止对犹太人的迫害,连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史迈利说到这便自己笑了起来,“戴尔特很能让其他人听他的话去做事。”他迅速地瞥了一眼曼德尔和吉勒姆。他们两人都把视线牢牢锁在他身上。
“我想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怄气。那男孩就在我眼前,但我就是没觉得他是合适人选——德累斯顿那家伙想打什么小算盘啊?然后我就被告诫说这个喜欢煽风点火的家伙得由我来负责,他那冲动的性子可真会让我跟其他人赔上性命。尽管我的样貌跟掩护身份都有一点点改变,但我显然应该以学校里那个普通的乔治·史迈利的身份跟他打个招呼,这样他就会把我捧到天上去了。这个开头糟糕透顶,我半下决心,搭建社交网络时把戴尔特排除在外。在这件事上我判断错了。他是个出色的特工。
“他仍是不遮不掩地夸夸其谈,却很有技巧地化用为一种虚实结合的诈骗术。因为残疾,特务机构没有让他进去,但是他自己在铁路部门找到了一份文职工作。不用多久,他就排除万难,坐上了一个有实权的位置,截获了很多非常有价值的信息,比如部队派遣和军火运输的目的地和时间等方面的详情。自此之后,他就能汇报投弹的成效了,还能精确查明关键目标。他是个非常厉害的指挥员,我觉得正是这个专长救了他。他在铁道部门做得很好,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从早到晚都忙个不停,几乎没有任何污点。因为表现杰出,他们甚至给他颁发了市民勋章,我看,盖世太保是因为这个,而很识时务地把他的档案扔掉了。
“戴尔特有一套跟浮士德看法一样的理论。自己一个人闷着头想是没有用的。你必须要把想法有效地付诸实践才行。他经常说人类最大的错误就是区分灵与肉:如果规定没有被践行,那么它就不存在。他老是引用克莱斯特①的话:‘假如所有眼珠子都是用绿玻璃做的,又假如所有看似白色的东西其实都是绿色的,那么谁更聪明一些呢?’诸如此类的话。
①克莱斯特(1777—1811):德国剧作家、小说家,有《破瓮记》《智利地震》等作品。
“就像我说的那样,戴尔特是一个出色的情报员。他甚至能做到在适宜飞行的晚上为轰炸机安排运送特定物资这一步。他有自己的办法——那种能够胜任情报工作的天赋。想像这种局面还能延续下去似乎是很荒唐的,我们投弹的范围总是非常广,要是把这些工作全都交托给一个有二心的人,那是很幼稚的——更不用说戴尔特这种人还挂着藏不住话的臭名声。
“需要我去跟他打交道的那部分工作挺简单的。戴尔特跟以前一样需要到处跑——他有一份特殊的护照可以畅通无阻。跟其他情报员相比,我们的通讯就是儿戏。我们会时不时地碰个面,在咖啡馆里说上几句,或者他会开公家的车来接我,载我沿着主干道开上六七十哩,装成送我一程的样子。但更多的是,我们乘坐同一列车,然后在过道里交换公文包,或者到剧院存包,然后交换存包处的票据。他很少会给我传递命令的原始文件,而只给复写版。他会让秘书做很多事——他会叫秘书专门做好收集工作,好让他每隔三个月便能在午饭时间把文件都倒进公文包,以作‘销毁’。
“好了,到1943年,我被召回来。我猜那个时候我做生意的掩护身份不太行了,而且我也已经变得有点过气了。”说到这里,他从吉勒姆的盒子里取了一根香烟。
“但不要把戴尔特给忘了,”他说,“他是我最好的情报员,但不是唯一的一个。我自己有非常多令人头痛的事情——跟其他事相比,管他还是很轻松愉快的。战争结束之后,我从继任者身上打探戴尔特以及其他人的遭遇。他们有些人在澳大利亚和加拿大重新安定下来,有些人就慢慢回到破败的家乡。根据我的推测,戴尔特拿不定主意。俄国人还待在德累斯顿,毫无疑问,他放心不下。最后他还是回去了——他真是只能走这一步了,因为他母亲的原因。无论如何,他讨厌美国人。而且,他是一个社会主义者。
“后来我听说他在那边开始干出一番事业来。战争年代所积累的行政经验让他在新德国找到了一份政府工作。我认为他反叛的名声以及他的家庭遭受的苦难给他扫清了障碍。他肯定干得挺出色的。”
“为什么?”曼德尔问。
“直到一个月前,他才来这边管理钢铁代表团。”
“还不止,”吉勒姆快言快语道,“事情还没全部浮上水面,曼德尔,今天上午省得你又到韦布里奇走一趟,我直接去找了伊丽莎白·皮基恩。这是乔治的主意。”他转向史迈利:“她有几分像莫比·迪克①,对吧——食人大白鲸。”
①莫比·迪克:赫尔曼·梅尔维尔的著名小说《白鲸记》中白鲸的名字。
“然后呢?”曼德尔问。
“我给她看了那个名叫蒙特的年轻外交官的照片,就是在这边收拾残局那个。伊丽莎白一眼就认出这个帅哥就是拿走艾尔萨·芬南乐谱袋的人。有意思吧?”
“但是——”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这个聪明的年轻人。你想知道乔治是不是也认出他了。没错,乔治是认出来了。这跟想把他引到傍水街家里的人是同一个。难道他就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吗?”
曼德尔开车回米特查姆。史迈利累得要死。雨又开始下了,天气很冷。史迈利把他的厚外套拢得紧紧的,不顾疲倦,安静愉悦地看着沿途伦敦的繁忙夜景。他一向都很喜欢旅行。即便是现在,要是他还能选择的话,他也会坐火车穿越法国,而不是坐飞机。他还可以应和横跨欧洲的夜间行程中那些神奇的噪声、出奇刺耳的报鸣声以及让他从英国梦境中忽然醒来的法国嗓音。安恩以前也挺爱这一切的,他们曾经两度在陆路交通中共享这些不舒服的旅程带来的暧昧欢乐。
他们一回到住处,史迈利便直接躺到床上,曼德尔则去泡茶。泡完后他们就在史迈利的房间里喝。
“我们现在怎么做?”曼德尔问。
“你应该在床上休息一天。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去见艾尔萨·芬南。”
“你一个人去可不安全。最好还是让我跟着去。到时你去跟她聊,我就待在车里。她是个犹太人,没错吧?”
史迈利点点头:“我爸也是犹太人。他可从来都没有这么大惊小怪庸人自扰。”
第12章 出卖的梦想
她打开门,站在那里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你可以提前跟我说声你要来。”她说道。
“我觉得不说的话安全点。”
她又安静了下来。后来她开口了:“我不知你什么意思。”看来这句话让她考虑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