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衬衣袖口被汗渍、污垢以及机油弄得黑乎乎的,用一些扭成结的纸夹固定得好好的。
老板出来,接了他们的订单。那个陌生人买了一大杯威士忌姜汁鸡尾酒,第一时间去了雅座,那里煤火正烧着。老板不满地盯着他看。
“他老是这样,混蛋。雅座钱肯定不给,就冲着煤火去。”
“他谁呀?”曼德尔问道。
“他?斯卡尔呗。亚当·斯卡尔。耶稣才知道他为什么叫亚当。要在伊甸园见到他,那可真要别扭死了,绝对是这样。他们都说,要是夏娃给他一个苹果,他连核都要吃掉。”
老板咬牙切齿地摇了摇头。紧接着他冲斯卡尔吼:“再怎么说,你做生意还是在行的,对吧,亚当?人家可是大老远过来找你的,没错吧?外太空来的小怪兽,说的就是你。过来看看吧。亚当·斯卡尔,看一眼你就会把这保证书签了。”
更多欢闹的笑声响起。曼德尔斜着身子对史迈利说:“你到车上等我——你最好还是先出去。5镑有吧?”
史迈利从钱包里抽了5镑给他,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走了出去。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比跟斯卡尔打交道还要吓人的。
“你是斯卡尔?”曼德尔问道。
“朋友,你没认错人。”
“TRX 0891。你的车牌号?”
斯卡尔先生对着威士忌姜汁鸡尾酒皱起了眉头。看来这问题让他感觉难过。
“怎么?”曼德尔问。
“是,老兄。以前是。”
“你这是哪门子话?”
斯卡尔把右手抬起几时,然后轻轻地放下。“黑水,先生,浑水。”
“听着,我还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做。我可不是吃素的,知道吧?你不要在我们面前净扯那些废话。那车在哪里?”
斯卡尔似乎在掂量这些话有多少水分。“我看到你眼里发出的光了,朋友。你是想要套些消息。”
“那是当然。”
“总有日子不好过的时候啊,老兄。这生活的费用啊,我的乖乖,就只升不降。消息也是个东西,一个能卖钱的东西,对吧?”
“你跟我说谁租了那辆车,保你不会饿肚子。”
“我现在肚子可不饿,朋友。我只是想吃得好一点。”
“5镑。”
斯卡尔喝完他的酒,闹哄哄地把杯子放回桌上。曼德尔起身,又给他买了杯。
“那车被偷了,”斯卡尔说道,“这几年我都拿它来给别人自驾用,明白吧。赚点押金。”
“赚什么?”
“押金——就是保证金。有人要用这车子一天,得拿20镑现金来当押金,对吧?当他还车的时候他就得付你40先令,明白吧?你给他开一张38镑的支票,然后在你的账本上记好,作为损耗,这活计能赚个10镑。懂了吧?”曼德尔点点头。
“然后呢,三个星期前有个家伙过来。高个子苏格兰人。挺有钱的。拄着根拐杖。他付了押金,把车开走,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跟这车子了。简直就是抢的。”
“为什么不报警呢?”
斯卡尔停了下,喝了点酒。他黯然神伤地看着曼德尔。
“这理由就多了去了,老兄。”
“意思是这车子本来也是你偷来的?”
斯卡尔看起来一脸震惊。“车子到手后,我就听到卖家那边放出好些可怕的话。所以我就不能多说了。”他假惺惺地补充道。
“你把车子租给他的时候,他是有填表登记的,对吧?保险、收据之类的?这些都在哪儿?”
“假的,全部是假的。他给我一个伊灵①的地址。我到那边一看,那地方根本就不存在。我相信那名字也是假的。”
①伊灵:伦敦伊灵区。
曼德尔在口袋里把钞票卷成一卷,递给桌子对面的斯卡尔。斯卡尔展开它,自然而然地在众目睽睽下就数了起来。
“我知道你住哪里,”曼德尔说道,“而且我知道你的一些底细。要是你刚才有什么是乱说的,那我就把你那鸟脖子拧断。”
又下雨了,史迈利想,要是买了帽子就好了。他穿过街道,来到斯卡尔汽车修理厂所在的小巷上,一直往车子走去。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出人意料的安静。再往前走两百码就是贝特西综合医院,小而整洁,从某些没拉窗帘的窗子里发散出很多道光线。人行道湿答答的,他自己脚步的回声清脆而令人心惊。
他正往斯卡尔院子外缘那两座过渡安置房的第一座走去。一辆车就停在院子里,侧灯还亮着。好奇心使然,史迈利在街上拐了个弯,走向车子。那是一辆旧款名爵轿车,应该是绿色的,或者是战前他们追捧的那种褐色。车牌沾满了泥土,几乎没有光泽。他弯下腰,用食指摸索着牌号:TRX 0891。果不其然——这是他今天上午记下来的其中一个号码。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于是站了起来,转了半个身。他正要伸手的时候就被打了。
这记击打非常狠辣——似乎要把他的脑袋劈成两半。倒下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从左耳奔涌而出。不会又来一次吧,噢,天呐,又来了一次,史迈利想。但之后再发生什么他就没有知觉了——只有一幅幻象,那就是他自己的身体在远处,如同石头一样慢慢地粉碎;破裂,散成齑粉,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都消失殆尽了,惟独剩下他血液的温度,这些血顺着他的脸滑落到煤渣里,还有那远处碎石机的敲打声。但不是在这里。是远处。
第07章 斯卡尔先生的故事
曼德尔看着他,思忖他是否已然死去。他把自己外套的口袋清空,把衣服轻轻盖在史迈利的肩膀上,然后他撒腿就跑,发疯般冲向医院,猛地推开门诊部的旋转门,走进灯火通明的二十四小时值班室。值班的是一名年轻的黑人医生。曼德尔向他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对他大喊大叫,还抓着他的胳膊,想把他引到路那头。医生耐心地笑脸相迎,摇了摇头,打电话叫了一辆救护车。
曼德尔沿着大路往下跑,守在那里。几分钟过后救护车开到,一些专业人员把史迈利抬起来带走了。
该死的,曼德尔想,我会让这混蛋付出代价的。
他在那里站了会儿,盯着地上湿漉漉的泥土与煤渣,这是史迈利倒下的地方;车后灯的红光什么都照不亮。救护人员踩过,一些如同捉摸不定的秃鹫般来了又去的过渡安置房居民踏过,泥地简直像被翻腾过了一遍。麻烦发生了。大家可不喜欢麻烦。
“杂种。”曼德尔一边低声斥骂,一边慢慢返回酒吧。
雅座渐渐坐满了。斯卡尔要了另外一杯酒。曼德尔抓住他的手臂。斯卡尔转过身说道:“你好啊,朋友,又回来了。喝杯能把老娘乐死的玩意儿吧。”
“闭嘴,”曼德尔应道,“我还要跟你说句话。到外面来。”
斯卡尔先生摇摇头,同情地咂了咂嘴。
“不行啊,朋友,不行啊。有人来了。”他用头示意一名十八岁的金发少女,那少女涂着米白色的唇彩,胸大得难以置信,这会儿就静静地坐在角落。她那描过的眼睛总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听着,”曼德尔耳语道,“两秒钟之内我就把你这狗耳扯下来,你竟敢把谎撒到我头上。”
斯卡尔把酒托付给老板保管,然后慢悠悠但不失尊严地走了出去。他没有看那个女孩一眼。
曼德尔带他穿过街道,往过渡安置房走去。史迈利的侧灯对着他们,照亮前面八十码的地方。
他们转入院子。名爵车还在那边。曼德尔牢牢地抓住斯卡尔的手臂,做好必要时把对方前臂往后一扳往上一提、让肩关节折断或脱臼的准备。
“好了,好了,”斯卡尔叫喊着,一脸欢喜,“她可回到老祖宗的怀抱咯。”
“被偷了,这就是被偷了?”曼德尔问道。
“被一个高大的苏格兰男人偷走了,人家还拄着拐,住在伊灵。现在人家高尚了,车子都给还回来了,是吧?过了这么久,倒对你示好了。你可对你他妈的市场犯糊涂了,斯卡尔。”曼德尔愤怒得浑身发颤。“还有,为什么侧灯还亮着?把门开了。”
斯卡尔在黑暗中转向曼德尔,用他那只尚能自由活动的手拍着口袋找钥匙。他费力地抽出三四把串在一起的钥匙,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把车门打开了。曼德尔上了车,找到顶上的客座灯并打开。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在车内搜寻。斯卡尔就站在车外候着。
他搜得虽然快,但很彻底。手套托盘、座位、底板、后窗台,一无所获。他把手伸进客座门上放地图的袋子里,掏出一张地图和一个信封。灰蓝的亚麻纸信封长而平整,是欧洲大陆风格的,曼德尔想。上面什么都没有写。他把它拆开。里面有十张5镑的旧钞以及一张普通的明信片。曼德尔拿到灯光下,看到这几个用圆珠笔写就的字:已结束。卖了它吧。没有签名。
他下了车,揪住斯卡尔的手肘。斯卡尔急忙往后退。“你怎么了,朋友?”他问道。
曼德尔轻声答道:“不是我怎么了,斯卡尔,是你怎么了。你可摊上你这辈子最他妈大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