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他们几乎把时间都耗在了所出现的这些意外情况上,身上带的水喝干了,压缩饼干也吃完了,却没能完成去碧山的既定任务。眼看天已经黑了,江辉琦实在走不动路了,到最后,几乎是被李涵章和周云刚架着拖着往前挪的。没办法了,他们只得就近找地方休息。
站在山路上,模模糊糊地看到山下的河湾里有一条小船,周云刚把双手做成喇叭状对着船上的人喊:“老表!问路哦!”
船上的人不知道谁在喊,把脑壳探出船舱问:“哪个?问啥子?”
“我们是路过的,劳烦大哥,问一下,前面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周云刚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吼了。
李涵章虽然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求学、从政、从军,但毕竟是在四川长大的,他身边这几个人也都是川军出身,因此,大家平时互相说的,都是一口地道的四川话。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就是虎溪河了。”船上的人好心地指了路,像是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路上小心哦,这些天乱窜的丘八多。”
一句话把周云刚呛得差点栽到山崖下面去。丘八,两个字合起来就是兵,这是老百姓对当兵的蔑称,一般指的是祸害人的乱兵,而在这人嘴里,显然指的就是他们这些人。
尽管被人骂,也只能“牙巴打落了伙血吞”,不仅不敢还嘴,还得高声谢过人家,赶紧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了几步,江辉琦少气无力地笑道:“还好是在晚上,要是在白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行头,估计早吓得撑起篙子逃掉了,哪里还敢和我们搭腔?”
“我还是比较客气的嘛,”周云刚看看走在前面的李涵章,一边一瘸一拐地走路,一边得意地说,“格老子的,这些年跟着主任,其他啥东西没有学,开口就说劳烦,见人必称大哥,这一点还是记得牢。”
“你就知道叫大哥,为啥不叫二哥?”江辉琦攀着李涵章往前走,喘着气和周云刚闲聊。背着几十斤重的武器走了一天,再加上他们一个病着、一个伤了,人早就狼狈不堪了,现在一听说前面有歇脚的地方,心里稍微放松了些,也想说说笑话解解乏。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要请教主任。”
李涵章一直没说话,听周云刚这样问,这才解释道:“常言说,川人半袍哥。人嘛,男女各一半,所以,四川的男人,很少有没有入袍哥的。入了袍哥,就不得乱喊二哥。”
“那是为啥?”周云刚扶住路边的一棵树,把背上的行军包往上耸了耸,问道。
李涵章看了周云刚一眼,先问道:“脚伤怎么样?受得了吗?”
“这点儿小伤哪能撂翻我?背带松了,我紧紧,不碍事的。主任,你接着说。”周云刚一看李涵章还在惦记他的脚伤,赶紧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疾走几步,追了上来。
李涵章于是一边扶着江辉琦走路,一边接着解释说:“袍哥里有五个等级,叫做头排、三排、五排、六排、十排。头排大哥也就是舵头,平常人称他们是‘舵把子’;三排叫三哥、掌管钱粮;五排叫五哥,管交际、执法;六排是负责巡风探事的小头领;十排统称老幺,按照分工的不同,有执法老幺、跑腿老幺之类。看出来没有?排行里没有二、四、七、八、九。没有二,是为了避讳关二爷;没有四,是因为忌讳死,在四川话里,‘四’和‘死’同音;没有七的道理和没有四一样,人死都要烧七,头七、二七……直到尾七,不吉利;没有八和九,也和没有二的道理一样,是为了避讳杨家将的八姐九妹。”
“主任是上海法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没想到,对这些江湖行当也这么精通。”虽说是贴身的卫兵,但周云刚平时多见李涵章在官场间走动,呼风唤雨,哪里像现在这样一起相处过。
“不光是袍哥,主任还是青帮的大哥呢。”也许是李涵章讲的这些江湖上的规矩起了作用,江辉琦精神有些振作了,他松开了一直扶着李涵章臂膀的手,摸了摸鼻子说。
“干我们这一行,多加入几个江湖帮派,都是为了出去干事情方便。”李涵章叹口气,解释道,“其实啊,我们吃这路饭的,也和江湖上一样,多个朋友多条道儿。”
“我想起来了,你上次去大足,给王金鹏和姜生元两位司令发委任状,是不是就搞的袍哥人家那一套?”周云刚问。
李涵章正想回答,江辉琦捂着又在咕噜咕噜响的肚子说道:“主任上次去组建东西山游击纵队,我留在重庆处理日常事务,只知道事情办得很顺利,却不想还搞了好多花样。主任,你给云刚讲来听听?我……还得……”话没说完,就把背上的行军包和枪支卸下来,往地上一掼,朝路边不远的一丛低灌木跑过去了。
“这个瓜娃子,要把给他的腚眼儿堵上才行,尽耽误事儿了。”周云刚奚落完了江辉琦,接着催促李涵章说,“主任,你接着摆去大足的龙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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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涵章看到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估计虎溪河要到了,便扭身对周云刚说:“无话路长,有话路短。你看啊,我们落脚的地方就要到了,这个龙门阵留着以后再讲。现在,我们等江副官解决完问题,赶快下去找东西填饱肚子才是正事儿。”
半支烟的工夫过去,江辉琦从那丛灌木后边钻出来了。周云刚把刚才李涵章的吩咐跟他说了一遍之后,三个人便往山下走。
虎溪河不仅是一条河的名字,还是一个小场镇。出于职业的习惯,李涵章他们到了虎溪河之后,周云刚尽管脚受了伤,却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很快就把这个小镇子的情况搞清楚了。就那么几条鸡肠子一样的小街巷,因为天太晚,街上关门闭户,难得见一个人影。三个人一路找来,终于在场镇尾巴上看到了一户客栈,还有灯光和人影在晃动。周云刚上前去喊门,只说住店。店家把门打开,一看三人的样子,吓得退后一步,伸出手来就要关门。周云刚一把攥住店家的手腕儿,稍一用劲儿,店家便倒退着让开了。三人随即跟进去,李涵章转身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大哥,行个方便,”周云刚一只手攥住店家的手腕儿,一只手掏出两块银元拍进店家的手心里,低声说,“这是住店的钱,你先拿着,不够的话,走的时候我们再补。”他的声音尽管很小,但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既然给钱,就不是棒老二。店家看了看手心里的现洋,又把来人一个个打量了一遍,这才心里踏实了些,知道来人不会伤害他们,忙带他们进了一间上房,一会儿便摆上了三碗稀饭、一大盘泡咸菜。还没等店家把碗筷放好,周云刚立即抄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川人家里,一年四季都有泡咸菜,女主人是不是贤惠,全写在一坛子一坛子的泡咸菜上。泡的咸菜不咸不淡、不酸不辣,况且深夜还在操持家务,必是勤快人家。趁周云刚和江辉琦吃饭的时候,李涵章又站了起来,把这家店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确信没有危险后,边吩咐肚子出了问题的江辉琦一定要多吃些热乎的米粥,暖暖胃,接着又问店家说:“老板,你家还有没有多余的米?”
店家弓腰站在旁边,两手耷着,唯唯诺诺地答道:“贴缸底还有一点儿。”
李涵章知道他害怕,也不戳穿,只说:“你想办法给我们尽量多炒些,我们要带走。”随后摸出几块钢洋往饭桌上一放说:“你看还要补多少钱?你随便拿。”
店家后退一步,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刚才的钱足够了!长官的吩咐,一定照办,一定办好!”
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但周云刚还是又从桌子上的那堆钢洋里,捏起两块,硬塞到了店家手里,并再次吩咐说:“大哥,这个你拿上。我们就在这里打扰你一晚上。你听清楚,除了你之外,我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说完,又用手按了按腰里的手枪把子。
“明白,明白,我明白得很,这就去按长官的吩咐去炒米。各位长官放心睡觉!”店家接了银元,头点得像鸡啄米,倒退着,出了房门。
吃过饭,拉了一天肚子的江辉琦,似乎耗尽了力气,身子刚一挨床,就昏睡过去了;周云刚喊来店家,打了两盆热水,要了点儿盐巴,一盆给李涵章泡脚,一盆撒进盐巴自己清洗大脚趾的伤口,洗净后打开急救包,上了药,包扎好,也倒头睡去了。
李涵章尽管洗完脚躺了下来,但多年的特务生涯,使他在这种环境里,即使睡觉,也会睁着一只眼睛。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还没等鸡叫,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喊醒店家,说是要准备出门。店家眼睛红红地进来,一手拎着炒米口袋,一手拿了两个包,一看就知道他整晚都没有睡觉。店家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讨好似的对李涵章说:“这是一包泡咸菜,这是一包老姜。我看你们一个兄弟像是生着病,这老姜,暖胃、驱寒、顺气,起码他用得着。眼下天气这么冷,你们又要走夜路,要是受了凉,不好找药,就把这老姜咬一块儿嚼了,兴许还管点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