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你也不告诉他,就直接来考试,不太好吧?”戴季陶这样说着,脸上却挂着笑。
“这一届政府招仕,不是在普通行政人员、教育行政人员、财务行政人员、外交官领事馆之外,又增设了统计人员、会计人员和司法官吗?我要是考上了,他怎么会不高兴?”这个名叫李涵章的年轻人抬起头,微微向前倾着,又一次完全把自己急切心情的暴露出来了。
“你考上了,他当然高兴,这个我很清楚。只是,可惜了你在黄埔练就的双枪百步穿杨,这功夫,怕是用不上了。”
“要是真用不上,那可是涵章之福,国家之幸!”
“你父亲当年在日本帝国大学读法律的时候,可没有你现在这么多的花花肠子呢。”戴季陶继续往前走,对跟在身后的年轻人说,“回去吧,二十日就要考试了。这些天不要来找我,好好温习功课。”
“是。”
李涵章答应着,突然想起坊间盛传的胡汉民说戴季陶那句话,“天天哭丧着脸,讲些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话,算是昌明总理遗教,而自己所作所为,往往相反……”他看着戴季陶远去的背影,想笑,但终于还是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出了考试院,李涵章特意观察了一会儿门卫——那些穿古装配宝剑的武士。刚才进门来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些武士站在这里不合时宜,现在出门的时候,却又发现他们这样的打扮真是贴切了:以前在夫子眼皮底下,要考“四书五经”,现在“高考”的科目有国文、国父遗教,还有宪法、财政学、经济学、民法、刑法,中国近代史、外文、国际公法等等,所以啊,在这仿古的考试院里考什么科目,其实就像这门卫一样,可以穿警察或者宪兵的制服,也可以穿店铺里买来的戏服。
只要这考试院的主人喜欢,其他人哪能说“不”呢?
年轻人转过身,迈着大步离去。那一天,他认为自己参透了一个很多人一生都参不透的道理,那就是做人的道理。所以,当他顺利通过“高考”,进入国民政府司法院,然后一路高升,最终趟过千万人的鲜血成为一名中统少将时,他依然昂着头只顾看高远的天空,从没低下头看自己脚下的土地——
直到16年后的那个冬天……
第一章 撤离
1
1949年的冬天,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仿佛处于急着走出旧历年的除夕夜:一股新的势力已经积蓄到了蓬勃而出的时候,所有的爆竹都在为了除旧迎新而炸响。于是,空气中弥漫了更浓烈的硝烟,大地上垃圾成堆。那些被赶走的人,不放过最后一次机会,想把身后的一切变成废墟;而那些要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人,像闪电劈开夜幕,正挥舞着镰刀和斧头汹涌而来。
此时,国民政府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政治部少将主任李涵章,正背对着文件柜,站在办公桌旁焚烧私人信件。隔着一部电话,他的副官江辉琦一言不发地站在桌子对面。
尽管那是一些并不涉及军事机密的信件,有些甚至只是父亲从香港写给他的家信,但只要上面有一个字,李涵章就不想留给任何人,这是他十多年来在中统和党部工作养成的习惯。
屋顶的白炽灯忽明忽暗,文件柜旁的收音机里,原本正在播送“总统令”,可一阵尖锐的调频高音之后,忽然传出出一个让李涵章大吃一惊的声音——
“11月24日,南川解放。敌第20兵团及第15兵团两部约3万余人被歼,第14兵团司令钟彬被捉。至此,国民党盘据多年的西南重镇并企图借此再做‘复兴’美梦的重庆,已门户洞开,完全暴露在我人民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之下。摧毁敌人在南川一带的防线后,11月26日,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根据我人民解放军进军西南战局的发展态势,向所属各部发出了‘速歼长江南岸之敌,相机占领重庆’的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各部,奉命分三路向重庆迂回前进,北路经涪陵沿江而上,中路由南川向西挺进,南路由綦江向北包抄,并于11月27日、28日相继攻克重庆外围的江津、顺江场、渔洞镇等蒋匪据点,向重庆城区进逼……”
又是一阵调频高音,之后,收音机像是没有电了,再不发出任何声音。
办公室里的人霎时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只有满室的纸灰,依然在空中飘成飞蛾状。李涵章手里的几张信笺,被火盆里窜上来的火舌引燃了,信笺慢慢地燃烧着,直到火苗烧疼了李涵章的手指,他才从收音机里的那个铿锵激昂的声音中回过神儿来。
尽管愣怔了一小会儿,但李涵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刚把那几张即将燃尽的信笺扔到火盆里,电话铃声突然如同火焰一般窜起来,让李涵章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手一样,也被烧疼了。
铃声响起前的那一瞬间,江辉琦就感觉到话筒晃了一下,然后,他的目光便在电话与李涵章之间来回穿梭着。虽然离开重庆已是必然,但具体什么时候开拔,却还没有接到任何形式的正式通知。他和李涵章一样,心里都很明白,这个等待已久的电话,也许将决定他们从今以后的命运。
电话铃一直响着,话筒像是患了疟疾,不停地打摆子。
见李涵章依然稳稳地站在原地,往火盆中一张一张地送信笺,脸上依然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江辉琦只得摸摸他的大鼻子,伸手把话筒抓起来,举到耳边。刚“喂”了一声,他就侧过身,一边把话筒递给李涵章,一边轻声说:“主任,杨森杨司令找您。”
李涵章看了江辉琦一眼,把手里等着丢进火盆的一叠信件放回桌子上,接过了话筒。
李涵章听着电话那头急促的四川话,看着火盆里印着黑字的纸,在燃烧中变小、变灰、变轻,然后再旋上半空。这个场面让他想起了二十多天前,他接到杨森的手谕“将组训处、宣传处、主任委员室、书记长室、反共救国总队的机密档案全部清理焚毁”之后,带人将清理出的档案运出去焚烧时,整整一天的时间,调统室和总部行动组人员都在周围一百公尺范围内紧急戒严。那时候的场景可真是壮观啊……
听了好一阵,李涵章终于在一连说了三个“是”之后,轻轻把话筒放了回去,脸上仍像覆盖着一层透明却凝固的坚冰,让江辉琦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接了这样一个重要的电话后,李涵章依然什么都不说,只是伸出左手,拿起桌上剩下的那摞信件最上面的一封,取出信封里的东西一看,居然是一本小册子。
“主任,这本共党编的小册子,还是我去中统局本部给你找来的。”江辉琦看了一眼,问,“也要烧掉吗?”
李涵章翻了几页,看了看自己的名字,答非所问地说:“反是要走了,在不在这个名册上有啥关系?”
他说着,合上小册子,看火盆里已经没有火苗了,伸手在衣兜外面摩挲着。江辉琦见了,忙上前一步,掏出火柴,“嚓”地一声划燃,点着了李涵章手里的《四川匪特调查》。
李涵章把燃烧的小册子掂在手里,看火苗窜起来又要舔着他的手指头了,这才松开,紧接着又去拿第二封信,继续往火盆里送。
江辉琦隔一会儿摸摸他的大鼻子,一直在旁边站着,等李涵章开口。
信件终于烧完了。可李涵章依然保持最初的姿势,站在办公桌旁盯着脚下的火盆,像在专注地看盆里那些火苗和灰烬,又像在听远处零星的枪声和近处的犬吠。
火苗渐渐变小,最后,终于熄灭了。
“这可真是干净彻底、灰飞烟灭啊!”江辉琦看着满屋子飞旋的灰烬,轻轻喊了一声,“主任……”
李涵章似乎听到了,但却没有朝江辉琦这边看,而是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平静地说:“杨司令密令,随行人员本日零时在‘渝舍’集中,补充枪弹;明天拂晓,二十军、新编第一军沿东大道经永川、荣昌、隆昌、内江到成都;为防止共军追击,待全军过后,走在最后的交通警备第五旅立即炸毁球溪河大桥和简阳大桥。”
2
江辉琦听完了李涵章的话,没吭声,转身出去,站在内院门口喊了一声:“周云刚!”
重庆是山城,修盖房子必须依势而建,常常是这个院子在山脚,那个院子在山腰,中间有蜿蜿蜒蜒的石径连着。石径两边种着竹子和花草,便自然而然成了一处处与别的城市韵味完全不同的园林。
“有!”一个小个子快步从院门下竹影婆娑的大门处跑上来,低声问,“江副官,我听外面的兄弟说,委员长和夫人走了以后,机场就要被炸了!机场没了,再想出这山城,除非生出翅膀来。这下子我们该咋走啊?”
“别啰嗦了,立即通知吴茂东,主任必须在十一点五十之前到达杨司令的公馆渝舍。”江辉琦左右看看,俯下身子,又对周云刚说,“记得把我们那20枚手雷和3000枚催泪弹带上。还有,前几天领来的国民身份证和那几套士兵军服以及便装,也全都带上。”
周云刚点点头,转身下了石径,出了大门,往车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