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辉琦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知道那些不可能去台湾的中下级军官显然也已经接到了命令,正忙着调集军队,准备撤离重庆。
江辉琦摸摸他的大鼻子,叹息一声,推开办公室的门,来到李涵章身边轻声说:“主任,我们走吧。”
“好吧,我们走。”李涵章的脸上,此时终于有了表情。他抬起头,苦笑了一声,接着说,“人不要多,动静不要大。”
江辉琦一看主任终于同意动身了,赶忙说:“您放心,只有我和周云刚护送您,还有就是司机吴茂东。”
李涵章走出办公室,停下脚步,又回身望了望。虽然屋里只有一张空桌子和几个空柜子,但他还是躬身把门关上,就像以往每次出门前一样,认真地落了锁,然后把钥匙小心地收好。
出了小院,李涵章借着路灯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卫士周云刚站在专属于自己的那辆美式吉普车的车尾,司机吴茂东站在车头。他们两个人都以接受检阅一样的姿势,站得笔直,目光始终落在李涵章身上。
李涵章看看远处的周云刚和吴茂东,再看看身边的江辉琦,想到以往那么多跟随自己多年的弟兄,今后将只有他们三个跟在身边,心里便隐隐地有些痛。但此时,他的这种痛是藏在心里的,并没有在他的三个部下面前表露出来,只是他的脸上再一次罩上了一层寒霜。李涵章镇静地掏出手套来,慢慢地戴到手上,交替着从指尖到手腕往下抹了抹,然后摸了摸领口,正了正军帽,确信自己恢复了以往出行时的仪表,这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准备上车。
可就在他正要走下台阶时,冷不防旁边一阵疾风旋过来,一条黑影扑到了他面前!
“汪汪!”黑影的叫声和着它身后的铁链声,在初冬的夜空中,像冰凌一样从高处插下来,深深刺进了李涵章的心里。
李涵章像是被刺痛了,痛得直不起腰。他浑身很明显地抖了一下,退后一步,蹲下身子,弓着背伸手去摸狗的脖子。这是一条纯黑的美国杜宾犬,是李涵章加入清白团时,陈立夫亲手送给他的,李涵章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黑伯”。
黑伯跟了他这些年,已经由当初唧唧呜呜的小犬娃,长成了一个身躯矫健、步履高雅的犬中绅士。李涵章此前听说,杜宾犬的眼睛颜色越深,对主人的忠诚度就越高,而黑伯的那双眼睛,就是两颗乌亮的墨玉!李涵章钟爱黒伯,不仅仅因为黒伯会随着李涵章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变得温顺、变得警惕、变得乖巧、变得凌厉,还因为李涵章的每一次升迁,几乎也都和这条狗有关。
李涵章那双白色的手套在黑亮滑顺的狗毛上越发显得醒目。黑伯呜呜地叫,伸出舌头啧啧有声地舔李涵章的脚。但李涵章没有看黑伯的眼,他的目光随着那双白色的手套在黑伯油亮的皮毛上游走。他忽然硬着脖子厉声说:“把黑伯看好。等我回来,它要是少了一根毛,我拿你是问!”
院门边有人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一声。
听到应声时,李涵章却在灯光的映射下,分明看见黑伯那墨玉一般的眼睛,漫出了泪水。
那是一条狗的泪水。
李涵章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松开手,站起来,继续下台阶。身后,那条叫黑伯的杜宾犬,一开始只是呜呜地哀吠,随着李涵章离开它的距离越来越远,呜呜的哀吠逐渐变成了发狂般的嚎叫。它左右腾跳着,狂吠着,想追过去,用爪子攀住它的主人。铁链随着杜宾犬的一扑一窜打在石阶上,发出“哐当”的声音。拴铁链的树也前前后后地摇晃着,那些还没来得及被寒风吹掉的树叶,此时“唰唰”地直往下落,打在李涵章的军帽上、军装上,也打在李涵章的心上。
李涵章的脚步停了一下,从手上摘下那双刚刚触摸过黑伯的手套,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转身,只是把手套团在右手里,又继续往前走。江辉琦几步赶上来,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自言自语似的问:“主任,我们还能回来吗?”
李涵章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行走中慢慢地把那双手套叠好,装进口袋里,然后加快脚步走过去,拉开车门,上了车。他知道这是和黑伯的永别,但“肯定回不来了”这句话,他绝不会说出来。
江辉琦和周云刚坐定之后,吴茂东把车发动了。这个时候,李涵章却摆了摆手。吴茂东明白主任的意思,只好让美式吉普的引擎轰鸣着:他把手放在档把上,但车仍然在空档上。
灯光从台阶上的屋子里射过来,李涵章想在车内再最后看一眼他的黑伯。然而,车窗外的夜幕中,黑伯只是一个左冲右突的剪影。
终于,李涵章叹了一口气,说:“走吧!”
吴茂东立即拉动了档把。
然而,就在车加速的那一瞬间,一条黑影伴着一串巨响,箭一样地腾空射过来。随后,又一声闷响,从车前的挡风玻璃上落了下去!
美式吉普的前挡风玻璃是防弹的,十分坚固,并没有碎裂。吴茂东紧急刹车后,李涵章第一个拉开车门跳下去:一阵血腥扑鼻而来!
李涵章往前走着,车往后退着。在惨白的灯光中,李涵章看见黑伯的身体已经被轧扁了。然而,尽管身子已经贴在地上,黑伯却还是面朝着自己的主人,使劲地往上抬头,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想睁开它的那双墨玉一般的眼睛。但是,可怜的黒伯,眼皮一撑开随即就耷拉下去……就在那撑开却还没来得及耷拉下去的一个个瞬间,李涵章竟在黑伯亮晶晶的、蒙着泪膜的瞳仁里反反复复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单膝跪下,眼睛死死地看着黑伯,就像在看镜子里的自己。随后,他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很慢很慢地从枪套里掏出了手枪……
“主任……你这是……”江辉琦吃惊地看着李涵章的举动,呆住了。
李涵章一言未答,他在扣动扳机的同时,忽然回过头来大声吼道:“找个好地方,好好地把黑伯洗干净,埋了!”
李涵章收了手枪,倒退着上了那辆一直没有熄火的美式吉普,直到他坐下,至始至终都扭着头,盯着他的黑伯。他看到有人过来把黑伯抬走,铁链子拖在地上,他却听不到声音。
“开车!”
听到江辉琦这样说,吴茂东这才像是回过神了一样,用衣袖擦擦额头的冷汗,二档提速,吉普车随即像一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飞快地逃离现场躲进了夜幕。
3
李涵章知道,他离开重庆的日子到了。
一个真正有责任心的男人,在作出任何一项重大决定时,通常都不可能把家庭因素排除在外。从李涵章知道自己被安排去台湾那天开始,他就很想把妻子素芬和儿子可贞都带走。他就动用了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想搞到三张机票。那些称兄道弟的上峰或属下,收下那些金条或者现洋时,大多都拍着胸脯承诺“兄弟一定尽力”、“绝对让兄弟如愿”,但最终,这些信誓旦旦的兄弟要么黄鹤一去不复返,要么转眼间已成了共军的俘虏。
直到他从大足组建东西山游击纵队回来,确信无法为他们母子弄到机票后,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他们母子送去香港。等自己完成了组建“反共保民军”的任务后,随杨司令到了台湾,再说和他们团圆的事儿。
团圆、团圆……在乘车从政治部去往渝舍的路上,李涵章刚刚亲手把他心爱的黑伯送去了天堂,心里堵得就像压上了一块巨石。他望着重庆街巷两边乌溜溜的房舍,在夜幕中,从黑伯临死前的那一双黑眼睛,不能自已地想起了他和素珍、可贞母子分别的那一天。尽管在这之前,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再去重复那些回忆。
“我不走,可贞也不走,要走的话,除非你带我们走!”王素珍一听说丈夫要她带着可贞先走,“哇”地就哭出了声,可贞被吓坏了,拉着妈妈的旗袍下摆,仰着小脸,睁着圆圆、黑黑的大眼睛,看看妈妈,再看看爸爸。他没有哭出声,但眼里分明有泪水在打转。
李涵章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搓了半天胡子拉茬的下巴后,这才走到王素珍母子跟前,把手放在妻子瘦削的脊背上,轻轻地抚拍了几下,然后才咬了咬牙,把自己早就筹划好的、让她母子先去香港的目的说了出来:“你知道,上面发了一些应变费,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黄金和银元。这些东西连同家里所有的积蓄,你全部带上。到了香港,请代我孝敬二老,把可贞养大。”
王素芬抬起头问:“你这是说的啥话?自己的父母自己好好孝敬,不要想推脱。”
李涵章明白妻子的意思,是盼着他一起去香港。但李涵章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军人,而且了解中统和党部太多的机密,哪里是想走就能走得掉的?看妻子说这样的气话,他蹲下身子,把儿子抱在怀里说:“可贞,乖娃娃,你是男子汉,爸爸不在身边的时候,你要多照顾妈妈啊。”
“爸爸,我是男子汉……我听爸爸的,照顾好妈妈。可是,爸爸,我不想离开你,妈妈……也不想离开你……”
可贞说这些话的时候,泪珠子滚出了眼眶,顺着两腮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