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墨失眠的这天,为了阳台上的一扇隔断木架,我们曾在网上激烈地争执。应该说态度比较激烈的是我,尤其当我发现她对我的要求置若罔闻,递过来的设计图完全没有更改时,我说:“你的设计理想不妨留着将来在你自己的房子里实现,不要强加于我。”
当时我的话说得很重,这也是见她深夜在线,忍不住问候的原因。
她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说,写出让自己不羞愧的文字。
她说,你谦虚了。
没有,只是对自己诚实。我说。又问,那你呢?
她一如既往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答道,可以说有理想,也可以说没有。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的心里有轻微的自责。我想,大约因为我,因为像我这样身为顾客以上帝而自居的人,使她产生了自我怀疑。
好吧,那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我问。
工作那么忙,天天加班,能去哪里?她反问。
我只是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而已。我说。
……
又是沉默。
好半晌,她回过来:像你们这样的人,怎么会明白什么叫作身不由己。
然后她下线了。
二
我大概能想象,如今别人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家境不错,有一对超级疼爱并尊重自己的父母,闲来写写字、画点画、看看书、旅旅行,不需要付出辛勤的劳动,就有高质量的生活,性情乖张,完全不知民间疾苦。除了身体差一点,啥都不缺。
记得前些天,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张照片:桌上放着刚刚完工的水彩画,几坨染了五颜六色的纸巾和洗笔筒、调色盘的照片。我说,这就是我的游乐场。点赞的人很多,我的朋友琪私下给我发来信息,她说,我看着你的照片,心里有些难过。
为什么难过呢?我问她。
我觉得好孤独。她说。
是孤独,不过我喜欢呀,我喜欢我的生活。我笑道。
我也喜欢你的生活,但我没法过你的生活。琪感叹。
这是一个认识十余年,见证了彼此成长过程中许多艰难时刻的好朋友说出的话,有理解,有同情,有真心实意的欣赏。这样的话,比点100个赞都更使我感激。
“如何在疼痛中维持体面的平静”,这个课程我修习了十年,如今仍在行进。
“如何在独处中获得快乐和尊严”,这是同时修习的另一课。
史铁生说他是被命运推搡到了写作这条路上,我深表同意。回想过去,若不是少小患病休学、离群索居,我怎么会甘愿沉浸到枯寂的读与写中。人生路途,与其说是无可奈何,不如以“命运”一言蔽之。
有时会猛然记起从前的日子,黑漆漆的小公路上一瘸一拐的女孩,因为父亲输掉了最后100元而委屈心疼得掉眼泪,高考准考证的钱未交、照片未拍,彻夜不眠后翻出一张两寸照生生剪小成一寸。老师说这张照片不合格,只好硬着头皮去照相馆拍照,拍完对老板说,可不可以取的时候再给钱。
各人有各人的深渊,命运何曾放过谁。
那样黑暗的日子里,我无数次默祷,梦想是各种各样的。在不该再相信童话的年纪,我发了疯地想要一朵实现愿望的七色花,虔诚地一个一个默许自己的愿望。很多次痛着哭着睡去,幻想着醒来之后便是新的天地。
后来,我写字,写了很多字。希望这些字有朝一日能带我远离。
仔细想想,那时候的梦想几乎没有一个实现,我到底没能获得健康,也没能去成非洲和北欧,更没能变得不可方物般美丽,但它们带着我,一次次从生活的泥沼里爬出来。
人的向光性,并非本质有多么高尚,无非因为在明亮中比较容易过活。这点明亮是自己点燃的。
三
回老家装修房子的时候,我碰见一个旧日老友。我们坐在茶坊里喝茶聊天,他早已不是当年无所事事的落魄小子,如今在县城的工商局上班,是很得领导青睐的当红炸子鸡。他略微变胖,但依旧英俊,挽起的裤脚提示着他还未完全走入公务员的步调,仍多少保持了年少时的不羁。
我们谈到他的恋情,谈到那个相恋十年的女友,我说,你们没有再联系?
他说:联系啥,完全没有联系。
我感慨:十年,从高中到大学再到毕业几年,挺不容易的。
他调侃道:是啊,她居然能忍我十年。
我说:就不会不舍吗?你的心呢?
他笑:我没有心。
又提及如今的恋人,在同单位上班,父亲是工商局的党委书记。我说,你们相处得好吗?他问我什么叫好。我说比如有共同爱好、共同语言,在一起不闷。他说,随便聊聊呗,她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我很突兀地问了一句:难道你们不交心的?
他愣了愣,随即响亮地笑出来,仿佛我说了个笑话。
是啊,我也忽然之间有点无地自容。我怎么能追问他现在的恋爱关系里有没有“交心”。可想而知,我更不能问他,爱不爱她。这个问题多年前我问过他,那时他的女友还没有换,他毫不犹豫地说,爱。
是我不合时宜了。
面对我这样一个曾经被他认为知己的老友,他大概也为他的大笑而感到尴尬。我们放下这个话题,重新谈起工作,他说,工作就是经常下乡和老百姓聊天。他说,唯一可以感到快乐的是,有时候真正帮助一些人解决了困难,会油然而生一种价值感。
这些,多少冲淡了我心里的难受。
总是要有一点光,对不对?
要有那么一些东西,让我们在冗长繁杂的生命中,可以凭借着,活得不那么麻木。那天他送我回酒店,郑重地等着电梯关闭,我很感动,这是他年少时从未有过的体贴和风度,尽管我明明知道,这举动或许来自无数次应酬饭局接送领导的心得。
我的朋友们,那些在风里飞扬过、低迷过的少年们,他们都这样,慢慢地被生活的潮水没过头顶。我的恶趣味之一,是和剩余不多的还有联系的两三个学生时代的好友偶尔互通八卦,比如谁又生了第二个孩子,谁又胖得不可思议。男同学们长出了不自知的啤酒肚,而女同学们绝大多数穿着符合她们年龄的少妇装,抱着孩子,神态已俨然是当年她们母亲的模样。
我们戏谑而痛苦地讨论着,为什么她们那么妇女?——潜台词,为什么她们脸上,竟然连一点点光也没有了。同样发着朋友圈,玩着腾讯微博,她们说的话,永远是,哎,你怎么那么好命又出去玩呀?羡慕死了,呜呜呜。你的照片好好看,可不可以帮我拍?你这个包包好赞,哪里买的?……我可能有着绝症般的偏见,有时看着那些轻盈过的足踝死死踩踏在高跟鞋里,竟然想要放声大哭。想起来三毛在《赤足天使》里写的,一个女友中了几十万西币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买了几十双捆绑自己的高跟鞋,她完全不能理解。
或许高跟鞋是你的梦想,而赤脚是我的。深知世界正因参差多态才丰富多彩,不免嘲讽自己太过偏执。只是永远无法在那些半真半假的羡慕和自怜中看清她们的面孔,从而失去有可能的真诚的对话方式。我关掉网页,深吸一口气。的确不知道,还能交流什么。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歧路走远,在各自的路上,还好,看起来还不错。
四
回过头来讲我的朋友琪。
有一年,我正打算辞职离开成都,而她则徘徊在是辞职做生意,还是在艰难但薪水不高的职位上再坚持坚持中。
我们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约在新中兴门口见面。她说想买点东西。那时新中兴这样的市场,我是不逛的,人太多,款式太多,看不过来。琪带着我,如鱼得水地在熙攘人群中穿行,顺利地以20元的价格分别买下一个包包和一件T恤。我为她的杀价技术击掌赞叹。她说,这算啥,走,我带你去吃好的。
琪所说的“吃好的”,是在新中兴商场的后门,有一间巴掌大的门店,门口摆着三四张小茶几,老板在卖钵钵鸡。人非常多,有的等不到位子就用袋子装了拿到别处去吃,琪担心我身体不好,先抢了一个位子给我坐下,自己才去拿菜。
我们总共吃了十来块钱。和琪吃过饭的人会知道,光是看着她吃东西的那种满足劲儿,你都没有办法不开心。吃完,我们步行走到王府井附近,走累了,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在午后的倦怠中怔怔地望着人来车往走神。
一辆宝马车从身边徐徐驶过,她说,哎,要是啥时候,我能开上这样的车就好了。
我说,能的嘛,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嗯!她用力点头,眼里红红的。
学生时代我们便是如此相互鼓励,彼时她住在行将垮塌的三四平方米的危棚,高三临近毕业,仍旧三餐无着落。她的母亲为了她的学费,嫁了一个附近乡下的退休干部,那人正病得厉害,离不了人照顾。
我陪琪吃面,早上吃面中午吃面晚上吃面。除了有一次,她难过地灌下不知存了多少年的半瓶白酒,醉得不省人事进了医院,大哭大闹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