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急儿到了围子村,把金子如数交给张老虎的媳妇。这媳妇抱着儿子,一丝不苟地验收,然后又让他们把金子藏进了炕洞。这时,马步芳坐飞机逃向台湾的消息已经传来,几个马刀队队员悄悄溜了。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金子,丢掉马刀,乔装打扮一番,便凄凄惶惶地直奔各自的家乡。只有杨急儿一个人留了下来,说是要尽忠尽职。那媳妇好生感动,每天用好饭烧酒招待,生怕在这动乱之秋家中没有一个男人,让自己六神无主。
过了一个月,张老虎才从古金场回来。他身边一个保镖也没有。马刀队散了,是他命令他们散的。一见杨急儿他显得喜出望外,大把大把地从衣兜里抓起碎金朝他怀里塞,说这是对他忠心不二的褒奖。杨急儿扑腾一下跪倒在地,庄重地磕了三个头。张老虎想不到这是对方给自己的祭礼,还要媳妇温酒炒菜,说要和这位叛兵英雄结拜兄弟。喝着酒,张老虎又是伤感又是愤慨。
“赢了,共产党赢了,今后的日子难过了。”
“你有金子还怕日子难过?”杨急儿赔着笑脸道。
“你笑啥?笑你妈的蛋哩。你有血债,三十四条砂娃的命,都登记在我腔子里,我想啥时候公布就啥时候公布。”
“还差一条人命。”杨急儿差点说出这句话。
“你说,我给你吃喝,给你公干,为的是啥?你说,我当初砍了送信的骑手,为的是啥?”
杨急儿摇头。
“我看你不知好歹,实话对你说,我当初那样做,全是为了共产党好啊。你们当叛兵是共产党挑唆的,你们就是共产党的人嘛。马步芳的手谕里说得明明白白。”
杨急儿着急起来,表白道:“那是胡说。我们连共产党是黑脸还是白脸都不知道。”
“那为啥要当叛兵哩?”
“旅长奸污了我们营长的小老婆。营长带着队伍去干仗,干不过就跑,跑了一路干了一路也散了一路,最后就剩下了我们半连人马。说我们是共产党的人,不叫人笑掉大牙么?”
“现在是啥时候了,你还不承认。我问你一句,叛兵是谁杀的?”
“是砂娃们杀的。”
“对!你就这么说,我张老虎在危难之中保护了你,保护了共产党的人,我是个功臣。”
“我就这么说。”
“兄弟,我敬你一杯。”
杨急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看那媳妇搂着儿子合衣蜷缩在炕角,便起身告辞。张老虎在他身后喊道:“我有的是金子,共产党要多少我给多少。”
杨急儿回到自己歇息的那间房里睡了。半夜,他爬起来,手提自己的马刀,悄悄地摸了过去。他毫不迟疑地下手了。嚓地一声,张老虎就变成了两半截。女人以及孩子惊怕的哭喊刺破了房顶和黯夜。杨急儿从炕洞里取出几块大金子,揣进怀里,匆匆出了门。
他走进黎明的迷雾,理直气壮地去迎接正在诞生的新政权,那些金子和杀死张老虎的壮举便是他的见面礼。但仅仅过了一年,他就发现自己的算盘打错了。幸存的砂娃们的证词使他成了一个囚犯,他被关押了十七年。
第五章 金星骨殖
消息惊人地传播着:张不三走了,告别了他的伙计们和黄金台,趁着浩茫的云雾,消逝在了谷仓人的关注之外。有个自称年年都来古金场的货郎说,他看见张不三的身影被一股青幽幽的冷气推进了古金场南部的山里。听说那儿挖出了大金子,不要命的张不三想去沾光了。
“他把妹子带走了?”
“妹子?知道知道,他有个妹子,唉!好俊气的一个妹子,听说他卖了。”
“卖了?”
“是卖了还是让给了别人,底细不清楚。反正他没带。上午我来时还见她在房檐下晒阳娃哩。”
谷仓哥哥的兴奋是不言而喻的。被丢弃的驴妹子现在自然是属于他的了。他傻乎乎地从货郎那里买得一方花头巾,垂吊着双手,傲岸地立在黄金台石窑前的空地上。
谷仓人从来没有身上带手巾的习惯,袖子揩鼻亮晶晶,自小揩到大,揩到老;一件衣服越旧越有光彩,两袖晶莹硬邦邦,走到哪里也都是农人标记、穷苦气派。如今,谷仓哥哥的腰带上突然拴了一方新崭崭的手巾,而且印着艳艳的大红花,伙计们没有惊裂眼睛惊歪嘴,就算是见多识广了。是的,他不能把手巾装进衣袋。衣袋里面黑乎乎的,前日装了烟末儿,昨日装了馍馍蛋儿,去年正月侥幸装过一块肥嘟嘟的白水肉,还不算久远历史留在里面的生活痕迹。脏了这手巾也就等于脏了他这颗为女人跳荡的俊爽的心,那可就水擦不净了。管它三七二十一,笑话惊诧由他去,他谷仓哥哥可不是那种二两瓶子装不下一斤货的乡脑角色。时来生铁增光,运去黄金失色,该是他风光风光的时候了。
“谷仓哥哥,买花手巾做啥?”有人问他。
人人都明白谷仓哥哥要去积灵川,去一个有着花朵精神的女人那里,可玩笑不开白不开,枯燥烦闷的生活需要佐料。
“有用。”他说。
“拿过来让我先用用。”
周立通过去一把撕过手巾来,顶在头上,扭扭摆摆哼唱着前去:【麻胡儿月亮麻胡儿夜。
麻胡儿媳妇麻胡儿睡。】
谷仓哥哥被他的顽兴所感染,也跟着唱起来。忽觉胸腔阻塞,心里难过,懊悔地喊一声:“扯毬蛋,驴妹子是月亮人才、锦绣身子,糊里糊涂睡得么?”
“睡得!睡得!”好几个人道。
“睡啥?跟你妈睡去!”谷仓哥哥骂人了,他觉得人们亵渎了他水一样清金子一样纯石头一样真的感情,觉得这些被同一个太阳照耀、被同一样的风吹黑了脸、被同一块土喂养的乡亲全都不理解他。只有他理解自己,也只有他才是天底下第一个干净正直美好的人物。那驴妹子,清清亮亮一眼泉,透透明明一块玉,捧在手里、含在口里、揣在怀里、摆置在心尖尖上,还怕风吹雨打弄脏了哩。
“回来!把手巾给我。”他朝周立通喊道,等不得人家返身过来,便急颠颠撵去。他要捍卫那花手巾并为这种捍卫的神圣而感到自豪。可自豪的结果是,嘶拉一声花手巾判为两半。他将周立通踢倒了,周立通自然要用拽住手巾不放的举动作为报复。他抖着一半手巾连连发问:“咋办哩?咋办哩?”
“沾上!用唾沫沾上!”周立通爬起来,看看攥在自己手中的半朵红花,伸出舌头就舔。
谷仓哥哥一把夺过来,又弹又抖,见抖不净那稠乎乎的唾液,便在衣襟上蹭来蹭去,衣襟上有土,越蹭手巾越脏。他气得跺脚咂嘴,又要向周立通发泄怨怒,对方早已溜远。围观的人哈哈大笑。谷仓哥哥无奈,丧气地看着两半花手巾,手一扬,扔了。
两半花手巾纠缠着在空中飘舞,又一头朝下栽去,蹭着地面向前滑行,最后消逝了。谷仓哥哥怜惜地望着,突然有了一种心惊肉跳的冲动,一种理智无法支配的情欲的萌发。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需要休息,而最解乏的便是驴妹子家中的那条大泥炕,还有那他可以彻夜枕在上面酣睡的香喷喷、软乎乎的胸脯。张不三已经将她让给他了,只要她愿意,她就永远属于他。他想即刻就去她那里,可一回头,就明白自己是不能离去的。他得带着伙计们碰运气。企盼中的金子已经让他失去了自由,而他需要的也恰恰就是这种金色的可怕的禁锢。
谷仓人已经发现,和围子人的争锋早就耽搁了他们的时间。他们纷纷离开窑口,在别的淘金汉挖掘坑窝的台坡上,寻找他们自以为下面就有大块砂金的空闲地盘,找到后便心急火燎地下手干起来。这行动使谷仓哥哥感到吃惊,他们怎么没得到他的命令就开始了呢?按照惯例,他应该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垒起新祭坛,面对祖灵来一番群情激扬的赌咒发誓——颂扬团结,摈绝分散,谁挖到金子谁交公,完了大家平分。在随时都有死亡临头、恐怖缠身的荒野深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摆脱对乡党团帮的依赖。而现在他们却只想把团结精神体现在用一口锅、吃一种饭、睡一样的带着噩梦的觉和抗击围子人上,至于金子,似乎谁挖到就是属于谁的。
“停下!停下!都给我过来!”
他跑过去朝自已人呼喊。但伙计们太专注于地层深处的黄金了,没人理他,甚至连抬头望一眼的举动也没有。只有风是听话的,悄没声地飘来,钻进他的裤筒,在光腿上游移。
“过来!集合!”
他的喊声被荒风吹散了,如同野鸟的啁啾让人淡漠。他恼火地走过去站到一个已经挖进去半米多的土坑前,将正在铲土的周立通撕转了身子:“听见没有?”
“啥呀?”周立通眨巴着眼,不解地望他。
“没脑子的猪,想抱金砖又不知道咋抱。这样挖下去成么?”
“咋不成?”周立通烦躁地反问。
“集合!”他说着,又到别的坑口训斥人去了。周立通又低头吭哧吭哧干起来。无形中的竞争已经开始,谁都想首先挖到金子,谁都觉得自己占据的是最佳地形,谁都想在一种不分昼夜的劳苦之后变成财主。
谷仓寄哥训斥完了别人,再回望周立通,突然感到一阵沮丧,同时也清醒了许多,人们已经把他的举动看作是妒嫉和多管闲事了。他静静立了一会儿,看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话跟他过来,便叹息着摇摇头。何苦哩,他也是条刚血汉子,甩开别人,他不比谁过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