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谷仓人另有图谋。人影混乱的黄金台上,谷仓哥哥将自己的人马稍事整顿后,便带领他们朝石窑蜂拥而去。转眼间,他们用怪声怪气的叫嚣和器械的碰撞声在石窑前垒起了一堵恐怖的墙。
石窑里乱成一团。
“我的铁锨哩?日你妈,你拿了我的铁锨。”昏暗的油灯下,石满堂骂道,接着便是一阵撕打声。挨打的王仁厚老大没羞地哭了,连连申辩:“我的,铁锨是我的。”铁锨在这时已成了无可替代的防护工具。
张不三过去,一人一个耳光。
宋进城说:“要是刚才别进窑里就好了。”
“少说废话。”张不三吼道。
人们渐趋安静。这时从窑外传来一声严厉的命令:“快出来!不出来我们就堵窑了。”
围子人最担忧的就是对方从窑顶把土挖下来堵住窑口。
“畜生!老子不想死!”石满堂骂着,端起铁锨就要往外冲。张不三一把拽住他说:“要出一起出,满堂带头,大家跟上。”
王仁厚萎萎缩缩地朝后退去。张不三眼睛一横,过去撕住他,把他推到石满堂身后。
外面,周立通和另外一个谷仓人一左一右把守在窑口。他们一人手持一根头大尾小的桦木棒,随时准备敲打跑出来的围子人。
石满堂出现了。他骂骂咧咧的,突然感到肩膀被重击了一下,身子一歪,咚地倒在地上。他再也不敢吭声,生怕人家再来第二下。
“日奶奶的,命硬得很哪!”
吊着伤手站在一旁的谷仓哥哥骂着给周立通鼓劲。周立通又抡起棒子朝第二个出窑的王仁厚打去。王仁厚尖叫一声,滚翻在地。
所有走出窑口的围子人都挨了一棒。谷仓人高兴地喊起来:“棒棒来了,风收掉,婆娘娃娃哭开了,走好,走好,阴间道上走好。”
大概是受了这喊声的鼓舞,周立通估摸人出得差不多了,猛吸一口气,咬扁了嘴,旋腰挥棒,带着一阵风声朝前砸去,一个命中注定要为黄金殉难的短命人瞪眼看着那棒飞来,眼睛没来得及闭上,轰然一声,脑袋里的所有部件便移动错位,破碎成了一葫芦浆糊。恰好张不三跨出窑口,他望着死人一阵发怵,不禁打了个冷战。
谷仓哥哥阴冷地笑着,他希望张不三吊眼竖起,好激起周立通敲死他的欲念。但求生欲不让张不三唤回他往日的威严和自尊,渴望尽情生活的愿望在关键时刻帮了他的忙。他张口说话了,极力装扮得平静和诚恳:“放我一条命,我把驴妹子让给你。”谷仓哥哥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之后,他愣了,愣得消失了脸上的狞厉,丢弃了浑身勃发的胜利者的自豪。一看这情形,张不三突然又变得硬气起来。他小声骂了对方的先人,留下凶狠的一瞥,大步前去。那些挨了棒打的人顾不得去为同伴收尸,忽地跟上。一长绺黑色人流穿行在一些陌生的淘金汉中间,走下了黄金台。人流后面突突突地紧跟着四辆手扶拖拉机。
谷仓哥哥抬头望着,心中暗暗诅咒:“千刀万剐的,连自己的女人都舍得。”他后悔刚才没把张不三敲死,敲死了,驴妹子不照样属于他么?为啥要等这个畜生的许诺呢?但他的心情毕竟是舒畅的,仇报了,黄金台到手了,女人也有了,再有什么奢望,那就一定是多余的了。
一声悠长的情歌从高旋的秃鹫胸腔里发出,越过茫茫大气,直插天际云雾。秃鹫的情歌是发情之歌,唤来了黑夜,唤醒了许多金光灿烂的眼睛。浓黛幽幽的黑色桦树林沉思到鸦雀无声。
连喜的灵魂早已升天了,而尸骨犹存,赫然裸陈在他的伙计们面前。他已经没有人样了,绿蠓的咬噬使他满身白肉翻滚,密布的肉洞里有营营的叫声,食肉昆虫们的爱情夜曲优美动听。他的一只胳膊和一只手已经不见了,头发连皮剥去,白生生头盖骨上有一个深洞,脑浆已从这洞口中流逝。不知是哪个野兽的杰作,竟表现出如此狡黠的智慧和如此高明的技艺。
围子人没有将连喜从树上解下来。他们拾来柴草在尸首下面燃起大火,红色的热潮泛滥了。表情冷峻的围子人个个像石雕,凝然不动,只有眼睛是活动的,随着火苗的跳跃和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显得无限哀恸。葬火很快将尸首罩住,像裹缠了一层厚厚的红色尸布。一会儿这不肯平静的尸布又继续升腾,将整个悬挂尸首的大树燃着了。于是古金场中有了人造的悲壮的黄昏,有了人造的鲜艳的霞霓。
当大树和人体一起化为灰烬,火色变作缕缕鬼怪的黑烟,人们从悲愤到无声的葬礼中超脱出来之后,石满堂终于觉得满肚子牢骚就要撑破肚皮了。
“拔根毬毛也能立起来,你就软成一团泥了。驴妹子都肯让出去,我们这些兄弟乡亲到时候还不让你卖了?”
直人说直话,急了,恼了,感情受到损害了,石满堂什么话都敢说。张不三仄他一眼,阴郁地低下头去,只让两道隆起在眉间的肉浪格外突出地显露在对方眼中,表明了他对一切诘难的蛮横拒绝。
“祖宗八辈子,没有黄金照样活,照样过来了,可没有女人不行。那驴妹子,苦巴巴、孤零零的一个好人,给你暖被窝,给你垫肋骨,需要了又搂又啃,不需要了一脚蹬开,你忍心?”
“别说了!驴妹子是好是歹,与你有啥相干?我软了?我还不是为了大家!有本事你去一棒子敲死他们的金掌柜,算你是人养奶喂的。”
“我没本事?哼!我就没本事!没本事也是人,也有良心。你呢?心肺烂了狼不吃狗不闻,臭!那驴妹子,唉!跟了吃心狼还要赔笑脸哩。”
张不三不吭气了,眼望面前的河水。河水泛着清浪,踉踉跄跄朝前奔,好像不奔出个巨大声威来不罢休似的。这时宋进城靠了过来。
“把驴妹子接来,啥事也就没有了。”
“混搅!把她接来,啥事都有了。你想等着看戏啊?”张不三一把撕住宋进城,却又被对方一阵笑声打懵在那里。
“不就是担心石满堂么?我叫他老老实实的。”
张不三松了手,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驴妹子即使跟谷仓哥哥睡觉,也比整日让石满堂用眼光裹来绕去的好。他摘下自己腰间那个扁扁的酒罐,递给石满堂。石满堂侧头痴望张不三,突然明白面前这个赌博性命的人是不会在这种场合讲什么良心的。他绝望地接过酒罐,悲凉地喊一声:“喝酒!”
许多人躺倒在地,疲惫不堪的面孔上毫无表情,目光淡漠得如同失去了太阳的白昼,嘴唇凝冻了,看不出他们是不是还在呼吸。张不三知道,只有酒才可以刺激起他们的精神。
“八台有喜!”张不三一声猛吼,惊炸了一天厚重的雾气,惊得人人都将头勃然奓起。
“来啊!喝酒了!”宋进城马上呼应,摘下自己的酒罐,冲天一洒,便嘴对罐口,一阵猛灌。而石满堂喝得更加野浪,喝干了自己手里的酒,便和宋进城伫立着划拳。
“四喜临门!”
“九发中原!好!你输了!”,石满堂喊着,却刁过宋进城手中的酒罐,朝自己的大嗓门倒去。张不三面孔严峻地望他,心思却早就飞升到黄金台上了。
这时,四周已经响起一片猜拳行令的吼声。人们疯癫了,不可理喻地把残存的精力宣泄得淋漓尽致。高兴啊!亢备啊!为失败欢呼啊!颠前踬后,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人生有一个这样的瞬间么?但很快这美丽的瞬间被石满堂的一声悲嚎送上了西天:“驴妹子!”
他踉跄前去。张不三伸手拦住。
“走开!我要去守她。”
“她已经是人家的了,我说话要算数。”
“畜生!驴妹子愿意么?”
“她不愿意?啊哈!她不愿意就好,就不怪我说话不算数了。”
张不三恨得咬牙切齿,也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别人。他一屁股蹲到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脸。他问自己,就这样认输了?张老虎的儿子就这样成了让人随便抟捏的面蛋蛋?父亲被人砍掉了下身砍掉了双腿,自己的身体虽然囫囵着,但这副窝瘪相跟断了双腿没两样。他又想起了世仇杨急儿,隐隐地有些佩服。这人就是厉害,为了报仇,憋屈了多少年!比起来,他不如,难道自己天生就是个骨头酥软、劲气不足的男人?
第四章 叛兵
张老虎说了声让他死吧,他就注定要死了。尽管他的头还扛在肩膀上,心脏还在咚咚跳动,但张老虎的话就代表了阎王爷的意志。
来送信的剽悍无畏的撒拉族骑手将尖尖的下巴朝上一翘,似在问,我为啥要死。张老虎将手中的信捏成一团,朝身后的火堆扔去。这就等于做了回答:谁让你来送信呢。张老虎不打算承认自己接到了信。兵荒马乱,骑手或许在半路上遇到了敌人,或许贪生怕死,开小差去睡女人了。
信是西北第二防区司令马步芳给唐古特黄金管理局马刀队队长张老虎的命令,要他在唐古特大峡伏击正在向古金场逃窜的一连叛兵,务求全歼,不得遗漏。
四周是荒野,马刀队的队员们分散在一堆堆篝火边,不时地朝这边张望。张老虎提刀在手,问骑手是想跑还是不想跑。骑手不回答,转身奔向自己的马。就在他跃上马背的同时,一把大头马刀带着啸声飞过来。骑手倒在地上。马惊嘶几声跑向一边。张老虎远远地望了一会,过去从地上捡起马刀,在死去的骑手身上蹭干净刀面上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