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好人。”他去田里打坷垃时说。
“我不好,我是……”
“你不是,不是驴养的。”他急得大喊。
她眼光顿时黯淡了:“人们都这么说。”
“我就不说。”
“你是个好人。”
“嘿嘿,你也好。”
他们的谈话总是周而复始。
“我不好。我是……”
“我不信。”
“我信。”
“你信?信就信吧!是驴是马反正我要娶你。”
“你信我就不嫁你!”
“我是说着耍哩,驴咋会养人。”
“满堂哥,我不嫁你,不嫁你。你能证明驴不会养人?”
“我证明。”
“光说我不信。”
“那你要我咋?要我爬驴身子?”
她红了脸,扭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满堂哥,你叫我相信,我就嫁你。”
石满堂是个诚实人。这夜,当月老闭眼、星星打盹的时候,他闯进了自家的驴圈。平生第一次干那事,竟是和驴,竟是为了得到一个人的爱。但他没想到,驴妹子的亮眼秋波同样也让别人着迷。张不三的心里早就有了驴妹子。
张不三年轻时得过一种病,叫饥饿劳困症。稍有饥饿感他便浑身颤栗,不由自主地缩脖子耸肩。一见食物,不管稀稠荤素好坏,两眼马上吊起,黑仁儿冒焦火白仁儿游血丝,舌头勾着天花板,舔呵舔地没个完,牵动得胃肠不住抽搐,生出些酸水来朝上翻涌。有人说,这是由于他经历过那种胖人瘦了、瘦人肿了的饥荒年月,因恐惧饥饿而产生的生理性反应。
就为这个,他在婚姻大事上屡屡失意。第一次在母亲的催促下去外村相亲。人家问他,晌午到了,你想吃点啥?饺子还是面条?一听到吃,他先露出一系列怪相,而后直言不讳:“有了饺子谁还想吃面条哩!”结果饺子吃了六大碗,姑娘却在吃饭前就没了。饺子是圆蛋蛋,吃了饺子就滚蛋;面条却是个吉祥物,因为它象征细水长流、天长日久。此乡风俗如此,即使张不三家道盈实,人品出众,占尽相亲优势,那姑娘也只能暗自垂青仰慕,终不敢背离乡俗而嫁给他。待张不三连续三次去外村相亲而没有被人家相中后,他的自尊心大受损害,当着母亲的面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去相亲了。母亲惶惶地说:“张娃,你娶不来媳妇就对不起你阿大。你阿大说了,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家不能断后。”儿子可怜母亲,拍着胸脯气汤汤地说:“阿妈,你把心放宽,到时候我给你抱回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头孙子,别管是谁给我养的,反正是咱张家后人。”母亲摇头:“现时不比从前,那种事干不得,还是正正板板娶个媳妇来家。”“不娶。事不过三,受屈受辱的事更不能有第四次。阿大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就得照着他的愿望做人做事。”母亲拗不过儿子,也没等到大头孙子来家,就带着憾恨撒手而去。撒手而去的母亲给张不三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左右了他以后的生活。她活着时,半辈子总在唠叨两个人,一个是丈夫张老虎,一个是杨急儿。唠叨丈夫是由于她全身心地拥抱过他。他风风雨雨、轰轰烈烈的一生中经历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她需要一件件毫不夸饰毫不隐瞒地告诉儿子,当然这里面也有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自豪和沉痛。唠叨杨急儿是由于他是丈夫的结拜兄弟,最终又杀了丈夫。现在母亲死了,儿子的思想也趋于成熟老练,性格活脱脱就是父亲的翻版。在母亲的坟前,萋萋芳草悲凉地哗然鼓荡,怒放的太阳花正在哀惋地唱出一首悠远的摇篮曲,一种仇恨和幻想造就的人格使张不三迅速流枯了眼泪。在纸灰飞上天空的时候,他把誓言刻进了头顶那一片碧净的蔚蓝:他要出人头地,要女人给自己下跪,更要像父亲那样用心机、用力量呼风唤雨地生活。
那一年,春天霜多,夏天刮了一场干热风,秋天又碰到冰雹袭击,围子村的庄稼稀稀落落、病病歪歪的,明摆着打不了几升几斗粮食。但公购粮的任务有增无减。张不三给队长说:“他下他的任务,我打我的粮食。口粮标准不能变。按去年的卡码分,剩下的再上交,交多少算多少。”
队长摇头:“上面要来检查哩。”
“你害怕他们检查?那你就不要出面,在屋里歇着,就说肚子疼。我来对付那些狗日的。”
张不三的话代表了群众的普遍想法。老实巴交的队长虽然喜欢秉公办事,但也不想和乡亲们过意不去。麦子一上场他就病倒了,队里的事交给张不三全权处理。张不三来了个快刀斩乱麻,打一斗分一斗,麦场上脱粒后的草秸还没有垛起,分配口粮的工作就已经结束,除了留有少许籽种和饲料外,颗粒无剩。而这时,别的村里连分配方案都还没有定下。县社两级干部组成的检查组来围子村那天,张不三做了周密安排。他让各家各户的男人都去平整土地,把女人留在家里升火做饭。他自己去村口等着。检查组驱车五十公里,到达时正好是中午。他笑兮兮地说;“吃了晌午再办事。客人来了,围子村理应好生招待。”
带队的是一位县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他常常下乡,常常喜欢去农户家吃饭。一来显示了他深入群众的工作作风,二来农户招待副主任,一般都要杀鸡宰羊,比队上集体招待要吃得好吃得饱吃得舒心。张不三的安排正好投合了他的心意。他说了句“那就先吃饭吧”,然后跟着张不三进了村。张不三带着他们,路过一户人家安排一个人。副主任被安排在了王仁厚家。王仁厚家没什么更好的条件,唯一可取的是,女人的脸蛋比别家的耐看些。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张不三来到地里让那些男人们悄悄回家。结果就跟他谋划的一样,王仁厚站在自家门口高声骂起来。因为他看到自己的女人端端地坐在副主任怀里。张不三闻风赶到,厉声喝斥王仁厚:“你喊啥?人家是县领导。”
“县领导咋啦?他就是玉皇大帝我也要告。借检查的名义勾引旁人家的媳妇,对得起他自己的妻室家小么!”
这位副主任早就是一脸大红大紫,惊慌失措地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张不三。张不三把王仁厚推出门外,见仁厚媳妇早就溜进了厨房,便小声询问副主任:“你看,这事咋办?”
“是我、我勾引她,还是她、她硬要往我怀里钻哩?”副主任那张长长的马脸气成了猴屁股,委屈得结巴起来。
张不三面孔和善得就要立地成佛,软言软语地替父母官着想:“唉!这事说得清么?他一个吃泥吃土的农民当然告不倒你。但万一他要去县城嚷嚷,你那如花似玉的娘娘知道了也不好收场啊。”
“哼!”副主任这是在哼他的娘娘,哪里是如花似玉!脚像鸭掌一样奓巴着,腰身水桶似的上下一般粗,一身肥肉往下坠,呲着门牙鼓着腮帮也不知凭啥动不动就要对他指手划脚。但嫌弃归嫌弃,副主任生来就惧内。他明白一旦嚷进她耳朵,她会一把眼泪一声骂地闹到常委会上。张不三察言观色,坦坦荡荡说出了自己的主意:“嚓屎尖尖,也就是吃屎。”为了表示吃屎吃得轻松自如并且很有分寸,他用了一个干净利落的象声词:“嚓”。这是乡俗,得罪了某人,某人就屙一泡屎让他嚓。嚓过了,前仇后怨就算一笔勾销。副主任气得猴屁股似的脸上平添了许多铁青的疙瘩,半晌憋出一句话:“你们这是对待我的态度?”
“你不嚓,我怕百人百嘴不好堵,说不定哪天闲言碎语就会灌满县城街道。”
这简直就是威胁了,副主任气得不理他。张不三又说:“你要是实在不想嚓,那我就去和乡亲们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免了。”商量的结果是不能免,并且他捧来了一泡用菜叶托着的干屎,不知是哪天屙的,也不知是不是王仁厚的,但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他放在副主任面前说:“嚓干的,干的好嚓,又没气味,乡亲们一致同意照顾你。”张不三说罢就出去了,留下副主任一个人在背人处忍辱受屈。这也是照顾,要是别人,不仅要当面嚓,而且要规定尺寸,还要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搅着舌头咽下去。过了一会,等张不三再次出现时,一坨盘起的人粪中央那根插天直立的屎棒棒上,半寸长的尖尖已没有了。他一定是用手嚓去的,更不会咽进肚里。但张不三相信副主任是吃了屎的,傲气十足地叉腰而立,口气变得又硬又阴:“我说父母官,你下乡调戏良家妇女,叫人家喂了一泡屎,丢人丢到家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说咋办?”
“还要我咋?你们有完没完?”愤怒已极的副主任失态地跳起来。
张不三脸上刮过一阵狞厉的寒风,又道:“说完也完了,说没完也还没完,就看你了。你知道,围子村今年没打粮,一把粮食也交不起。公家人要是再来这里催逼粮草,那我们就去满县城嚷嚷。”
直到这时这位反应迟钝的父母官才明白张不三的意思,吼道:“就这个事你为啥不早说?”
副主任带人匆匆离开了围子村。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糊弄上级的,这一年,县革委会形成了二十三号文件,专门讲的是围子村免交公购粮的事。
人人受益,人人得意。唯独王仁厚不悦,觉得自家付出了最最金贵的名声,得来的却和大家一样,实在不公平。张不三便让各家各户匀出一把粮食,凑足了半布袋,亲自送到王仁厚门上,说是奖赏有贡献的人。王仁厚这才消了气定了心,把个名声损失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