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有绝对权威,他想干什么,他的伙计们就必须跟着干什么。他边走边对他身边的人说:“等我们的人到齐了,把他们的头一个个拧下来。”
那几个人马上附和,似乎他们来金场就是为了进行一场残酷的肉搏。
谷仓人和围子人发生冲突的这座高台叫黄金台。
黄金台坐落在唐古特古金场中部的岩石错落带上。从东看很陡,土石层层叠起,用一种吓人的架势装扮着自己的高傲和威仪。半腰间的那两眼石窑就像牛魔王吐纳气雾的鼻孔,仰天洞开,煞是神气。而黄金台的西面是一抹平坡,如同女人的长发披散着铺开,铺向积灵河,铺向渺远混沌的地平线。长发之上也有一眼窑,窑口向南,扁扁的,镶着岩石的青光,像一枚半月形的发簪。一道沟壑从积灵河上游歪歪扭扭过来,一头扎向黄金台,钻进坡面上那个豁裂了几次又弥合了几次的通地坑里了。
谷仓人当然不了解,为了这个通地坑,围子人的金掌柜张不三已经煞费了一番苦心。围子人是分两拨进入古金场的。头一拨十多个人由张不三带领,趁冰雪还没融化,冒险穿越唐古特大峡,成了这年夏季第一批来到古金场的人。和别的淘金汉不同,他们根本没打算满荒原去寻找含金量高的金砂地,占领黄金台是他们的唯一目的。另一拨由石满堂和宁进城负责,开着四辆手扶拖拉机,带着器具和炸药,随后缓进,这天下午才到达古金场。一进入这片蛮荒之地的门户积灵川,他们就被金场管理所的人拦住了,说要检查他们的行装,看有没有携带准备厮杀的枪支弹药。前去迎接的张不三生怕没收拖拉机上的炸药,挨个朝伙计们伸手,说权当是他借的钱,借一元还五元,秋后用金子抵账。凑足了五百元,他交给一个对他们态度最为蛮横的额头上有一道伤疤的青年。那青年接过钱数数,仍然没有放行的意思。他嫌少。可葫芦里藏宝,即使有也出不来。伙计们个个都说,没钱了,除非把衣服扒光了做抵押。“破棉衣烂裤子,又臭又脏,谁要哩?”张不三骂着伙计们,又走到那青年跟前说:“淘来了金子再补上千儿八百,同志,你就高抬贵手。”
“谁是你的同志。”那青年嘴角一撇,藐视着他说,“哄人也要看对象,我不是三岁的娃娃。你能淘得金子我可淘不着你。”
张不三十十指头嘎嘎响着攥紧了拳头。软的不吃来硬的,既然人家非要给他找麻烦,他也就没有必要回避锋芒。
“要咋?要行凶?”
“把钱还给我。”
“不淘金子了?”
“淘你妈的逼!”
那青年哼哼两声,顿时就嬉皮笑脸起来:“骂人可不对,下次见我可要文明一点。走你们的路吧!”
张不三觉得自己镇住了对方,朝地上啐口唾沫,扭身就走。一个在不远处看热闹的人突然快步走过来,冲张不三道:“没出息货!票子就是擦屁股也不能给他们。”他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脸膛红光泛滥,滋润得就要渗出油来,五官拼命地朝四方扩张,那种开阔正如大地铺展着在向天空延伸。他有一对秃鹫一样刁顽凶狠的眼睛,眼角的褶子很粗,很有力量地弯到斑白的鬓边,看上去年岁正在花甲左右徘徊。但他说话朗气,步履稳健,洒脱的举止使他像个虎势势的后生。他撇下张不三,过去直面那个带伤疤的青年,吼道:“把钱给我!”
一看这人的架势,青年心里就有些发毛。他知道,别看他是管理金场的人,一旦打起来,吃亏的往往是自己。淘金汉里有的是亡命之徒,而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生命是第一可宝贵的。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几个同伴,有人冲他眨眨眼让他妥协。他还在犹豫,络腮胡子抓起他的手腕狠劲一捏,那攥钱的五指便不情愿地展开了。络腮胡子拿了钱来到张不三跟前,刷刷刷数出一百来装进自己兜里,将那四百归还张不三:“小意思,我得养活女人。”说罢便迈开大步乘风而去。围子人望着他,几个管理人员望着他。他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放浪,潇潇洒洒的姿影在温暖的荒野里如同翱翔的巨鹰,肩膀无畏地甩动着,甩出了百里荒风。张不三有点犯傻,想自己怎么就不能在伙计们面前拿出络腮胡子的气派呢?他把眼光扫向几个管理人员,希望他们再来找麻烦。可他们却多少有点狼狈地离开了。他遗憾地摇摇头,又对自己说,后悔个毬,表现自己的机会多着哩。
张不三带领围子人沿着积灵河朝前疾走,在一片桦树林中停下了。他激动地告诉那些后来的伙计们,黄金台已经被别人抢占,一场真正的搏杀就在眼前。围子人大部分都有过闯金场的经历,深知以强力征服是古金场的法规。这法规要求每一个出色的淘金汉必须具备顿起杀心的素质。一听张不三的话,他们就明白赌博性命的日子已经开始了。
这是一个幽幽黯夜。夜色如同无声流淌的河溪,而那几百颗怦怦跃动的心便是这流波中光亮的水晶石,透过它可以看到人类天性中最原始古朴的那部分内容。已经不再有对后果的担忧了,野性的荒原给了张不三和他的围子人一片宣泄精力和激情的美丽园地。他们从积灵河边的桦树林出发,向谷仓人的驻地偷偷靠近——旷野里,列队成行的黑影在大面积漂移。
谷仓人的帐房就扎在黄金台西面的缓坡上,像一串黑铁锻造的链条紧箍着黄金台的双脚。这链条是由男人们坚硬的心灵组成的,心灵的光晕里,黄金台就像一个奇妙的金身女子。
月亮出来了,被纯净的天风磨擦得又圆又亮。张不三停下,薄薄的双眼皮里噙着两盏炽热的灯,朝队伍频频散播一轮一轮的亮波。他气派地摆摆手,学了几声狐狸发情时的嗥叫。这是暂停前进的信号,围子人的双腿全部牢牢地粘在了地上,也抑制了那种大轰大擂的呼吸,道道眼光刷刷刷地朝张不三甩去。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步调一致过。金场自有金场的纪律,淘金汉中间自有一种金带子的约束和视服从为天职的习惯。张不三穿行在队伍中间开始下命令。他不断地用无声的手势,左一劈右一砍,划一个圆,然后朝空一拳,再伸开巴掌挥舞。人人点头,尤其是对那一拳心领神会:抄他们的老窝,捶他们的心脏,制服他们的金掌柜谷仓哥哥。
按照早已商议好的办法,围子人秩序井然地分成了两路人马,在夜幕的遮挡下,朝黄金台包抄过去。过了一会儿,只听张不三发出了一声只有雪豹能与之媲美的吼叫。他身后的人便迅速朝谷仓人的帐房扑去。另一部分人绕到帐房后面,爆发了阵阵喊声:“天塌了,地陷了,围子爷爷打门了;要命的滚蛋,不要命的来前,作揖磕头随你便。”
在这个旷世荒阒的地方,他们在比嗓门,比粗野,比精神,一个比一个叫得响亮。雄壮的声音冲撞得帐房哗哗直抖。谷仓人穿衣蹬裤子,挤挤蹭蹭争先恐后地来到帐外夜色下,互相大声询问,眨巴着眼惊慌地向黑暗窥望。谷仓哥哥的脸刷地变得苍白,浑身一抖,高低不平地吐出了一串谷仓人事先约定的警语:“风来了,贼来了,老虎吃天了!三家四靠,捣烂锅灶了!暑里的雨,缸里的米,快来快来,护住缸口了……”
谷仓人醒悟得太晚了,不等他们在金掌柜的呼喊下聚拢到一起,张不三就带头一蹦子跳了过去,残忍浮动在他那被热血烧红的脸上。谷仓哥哥急了,撕开衣服,亮出了一把斜插腰际的短刀,用刀光和眼光迫胁张不三停止这种野蛮的袭击。张不三横着眼不动。那刀光便闪耀在谷仓哥哥粗糙的大手中了。
“想拼命?阎王面前耍把戏,狗胆子不小!”
张不三说着一阵狂笑,抡起手中锋利的铁锨,朝对手飞去,一下没飞中,又飞出了第二下。对方手中的短刀脱手了,拇指和食指也随之凌空而起。谷仓哥哥意识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已经被铁锨削去,逼前一步,吼道:“拼了!今日拼了!”却被从张不三身后跳出来的石满堂扑过去压倒在地。
“谷仓人,还要拼命么?”石满堂道。
谷仓哥哥没有讨饶的习惯,闭嘴不语,但也不想挣扎着起来。他明白任何蠢动只能给自己的性命增加危险。而在张不三看来,不反抗就等于乞怜。他跳过来将就要抬脚猛踢的石满堂推向一边,俯视着谷仓哥哥:“想活命就别多事,打打闹闹可是要流血的。”说罢,又吆喝石满堂去追逐别的谷仓人了。
进击的风暴再次掀起,围子人潮涌过来。沉甸甸的夜的大氅突然开裂,闪现星辉的黑色缝隙里,进射道道血红眼睛的亮光,直扫个个呆若木鸡的谷仓人。混淆了人兽区别的嘶鸣,无数有棱有角的拳头,文明的铁器,还有无时不在被荒野强化着的亢奋精神,荟萃成一片黑色的蛮力,朝谷仓人压迫而去。谷仓人拥挤碰撞着,跌跌碰碰奔下台坡。可退路已被截断,迎面逼来的仍然是无法阻挡的凶悍的围子人。
毁灭发生了。这一刻寥阔的天空有几颗流星从黑暗走向黑暗。荒原上的血色如同艳丽的斑瘢,衬着恢弘的大气凸现而出。张不三脸上的每一道纹沟都变得又直又深,眉峰朝眼睛拥挤,颧骨上的皮肉拼命堆积在一起,两个被镢头砍倒的谷仓人似乎就在他脸上蜷缩成了两条肉虫。不知是谁的镢头如此准确有力,他看到两个血窟窿分布在两颗年轻的头颅上。生命匍匐在泥土中,瞬间完成了最彻底的皈依,而来不及飞升的残灵只好借助大地的磁力,游弋在人尸周围,呢喃着向苍天祈吁:“来拯救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