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我还在呆呆地想,不知道死的人到底是不是弗兰克斯福德。也许有别的贼正在附近作案,趁弗兰克斯福德不在家的时候先我一步潜入,把他的头敲破,等我出现来背黑锅。但谁可能杀他呢?会不会是自杀?
这不重要,反正死者是弗兰克斯福德,四十一岁的企业家、房地产商、外外百老汇剧场制作人,生活奢侈,标准的城市人。他结过婚,但很早就离婚了,一个人住在城东的高级公寓里,最后被人用烟灰缸打破了脑袋。
“如果你要杀人,”鲁思说,“也不会用烟灰缸嘛,是不是?”
“他喜欢很重的烟灰缸。”我告诉她,“客厅里的那个可以打死一条牛。切割玻璃做的,又大又沉。报上说凶器是一个切割玻璃烟灰缸,那就是说屋里有一对那样的烟灰缸,另外一个我见过。”我看了看《邮报》上的新闻,手指点了点他的照片,“这家伙长得还不难看。”
“你喜欢那样的人吗?”
他长相不错,额头很高,一头又浓又密的黑发,在太阳穴附近转为棕色,留着两撇理发师得花很大功夫才修得出来的胡子。
“挺出色的。”我说。
“随你怎么说。”
“甚至还有点优雅。”
“仔细看你会觉得他有点鬼鬼祟祟,很有心机。”
“对死者唯有赞美。”
“哦,去他妈的赞美。我奶奶常说,如果你对某个人实在说不出什么好话来,那就听听别人怎么说。我很怀疑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你觉得他是干哪行的?”
“报纸上不是说他是企业家吗?”
“那意思是说他很有钱,可没说他是怎么赚的钱。”
“他炒作房地产。”
“那只是说你跟钱的某种关系,跟在外外百老汇做制作人一样。房地产可能赚钱,但是戏一定赔钱,你见过哪出戏是赚钱的?他该有个能维持生活的事业吧,我觉得他的钱来路不正。”
“你的话也许没错。”
“那报纸为什么不写?”
“没人在乎啊。大家觉得他被杀是因为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一个疯狗一样的贼凑巧挑上了他的公寓,闯了进去。弗兰克斯福德恰巧留在家里,恰巧赴了这个死亡约会。如果他死的时候穿的是女人的内衣,那还算是有新闻性,记者会想去挖掘他的生活,但他穿的是再正常不过的布克兄弟晨袍,这条新闻还有什么好追的?”
“什么地方说他穿着布克兄弟晨袍?”
“我随口说的。我不知道他的衣服在哪里买的。报纸上只说他死时穿着晨袍。《邮报》说是晨袍,《纽约时报》说是浴袍。”
“我怎么有印象他死的时候没穿衣服?”
“记者可没这么说。”我在回想罗伦有没有嘟囔说弗兰克斯福德没穿衣服之类的话,就算说过,我也不记得了。
“也许明天的《每日新闻》会说他没穿衣服,这有什么差别?”
“我看没什么差别。”
我们俩并排坐在龙森长椅上。她把报纸叠好,放在身旁。“真希望能有个可以着手的地方。”她说,“现在像是在解一个结,但绳子两端却在视线范围以外。我们现在只知道有个人死了,还有一个让你深陷其中脱不了身的人。”
“我们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什穆①先生,巧克力先生。一个肩膀窄窄的、腰却很粗的家伙,眼神始终在回避谈话的另一方。”
①什穆(Shmoo),美国漫画人物,身材圆胖,能让人梦想成真。
“就是这家伙。”
“而且你好像认识他。”
“他的样子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连声音都有点耳熟。”
“但你以前没见过他。”
“没有。”
“可恶!”她握紧拳头在大腿上捶了一下,“有没有可能在监狱里见过?”
“我想没有,虽然这种推测很合乎逻辑——他由此知道我是贼。可无论我怎么想,也没法把这个人安置在我的那段记忆里。如果是同坐一班地铁或在街上擦身而过,这类情况还比较可能。”
“也许吧。”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陷害了你。他就算不是凶手,也该知道是谁杀了弗兰克斯福德。”
“我觉得他没杀过人。”
“但他知道谁是凶手。”
“可能吧。”
“现在只要找到他就行了。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有没有告诉你假名或绰号?”
“没有。怎么了?”
“我们可以打电话到酒吧,请人叫他啊。那家酒吧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潘朵拉。叫他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你可以跟他说蓝皮盒子在你手上。”
“什么蓝皮盒子?”
“就是你进去——哦。”
“根本就没有蓝皮盒子。”
“当然没有。”她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蓝皮盒子,那只是个诱饵而已。”她的前额满是皱纹,“那他为什么还要安排你们在潘朵拉见面?”
“我不知道。他可能根本不会去。”
“为什么要安排呢?”
“这倒问住我了。除非他通知警察在那里抓我,不过这也不太说得通。也许他是觉得行动结束时应该安排见个面,这感觉比较像真的。”我闭上眼睛,回想当时一幕幕的情景,“有件事很好笑。我老是觉得他在虚张声势,想让我觉得他很厉害。他为什么要这样?”
“让你不敢出卖他吧,我想。”
“我为什么有这种感觉?这家伙很蹊跷。他故意装成那样是因为他其实并不厉害。不是真的厉害。他说得有模有样,言行举止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家伙一定是个骗子,而且是高手。”我微笑道,“他唬住我了,我实在不敢相信公寓里竟然没有蓝皮盒子。他有办法让我觉得有,还跟我说不能打开。”
“你不记得在牢里见过他,可是你觉得他曾经被警察抓过吗?”
“有可能。做这行的很难避免,不管你多高明,迟早都会出事。我跟你说过上次我是怎么被抓的,对不对?”
“门铃坏了。”
“对。我偏巧挑了个屋主在家的公寓,那家伙有枪,还有一副火爆脾气。我跟他说我们可以很理性地解决问题,还把我皮包里的钱拿出来想给他,谁知道他是民权团体的领袖。这就等于拿火腿三明治去贿赂拉比①。他们哪里是用书砸我?简直连图书馆都扔过来了。”
①拉比(rabbi),意思是犹太学者。
“可怜的伯尼。”她说,还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好几分钟,我们的手才真正贴近。我们的眼神相遇,但随即滑进了各自的心思。
我想到了监狱,这不是第一次了。如果我自首,他们会以二级谋杀罪起诉我,但也有可能是过失杀人。三四年之后,我照样可以在街头厮混、找人聊天,做现在做的事。以前我没被关过那么久,但最后一次时间也够长的了,十八个月。不过如果十八个月都撑得住,四年也能熬过去。蹲监狱,不管时间长短,一定要挺直腰杆、随时应战,不过要安分守己。
当然,我现在老多了,出狱之后已经年近四十。但他们都说,年纪越大,时间过得越快。
里面没有女人,没有柔软微凉的手、结实动人的臀部。里面也有些男人有结实的臀部,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恰巧觉得恶心。
“伯尼,我可以去找警察。”
“去检举我?这也是有道理的,应该有赏金——”
“你在胡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出卖你?你疯了吗?”
“是有点不正常。那你为什么要去找警察?”
“他们不是有一本里面都是罪犯照片的档案吗?”
“那又怎样?”
“我可以跟他们说我被坏人挟持,他们就会拿那本档案给我看。”
“然后呢?”
“也许我能认出他来。”
“你认不出来的。”
“我觉得我可以根据你的描述,把他找出来。”
“辨识罪犯的大头照上只有脸部画面,所以那才叫大头照,你是看不到他的身体的。”
“哦。”
“所以那才叫大头照。”
“这办法看来行不通。”
“是不太行得通,伯尼。”
我把她的手翻过来,轻抚着她的手掌和指腹。她靠近我一点。我们就这么坐了好几分钟,正当我做好所有准备要搂住她的时候,她却倏地站了起来。
“我真希望我们能做点什么。”她说,“我们如果知道那个跟你接头的人叫什么名字,至少就有了个着眼点。”
“我们得先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杀弗兰克斯福德。有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想要弗兰克斯福德的命。动机……我们如果越了解这个人,就越知道朝哪个方向思考。”
“可警察不是——”
“警察已经知道是谁杀他了,连调查都免了。鲁思,他们认定凶手就是我,这案子已经结了,现在只要抓到我就行了。要不,我们这体制怎么会这么完美呢?这世上可能只有一个人有杀弗兰克斯福德的动机,但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弗兰克斯福德谋杀案已经破了,凶手就是我。”
“我明天可以到图书馆去看一下《纽约时报索引》,也许上面有线索。我可以在微缩胶卷室里找找看。”
我摇了摇头。“如果有什么好东西,他们早就挖出来登在讣闻里了。”
“也许在里面可以找到什么线索。试试总是值得的,对不对?”
“应该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