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只要我站在屋顶对平原下令,无边无际的稻田将在一夜成熟……
然而,通过人世的变故,才知道横摆在而前的现实峻岭,不会因呐喊而崩塌。
如果,经过第二度童年能激励出对生命的另一层征服,这征服的力量乃来自于自己,而不是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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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用另一个笔名写评论文章,或比较尖锐的小说。这个想法令自己快乐很久,一个男性化的笔名。
快乐的原因足,我企图从女性的思维体系里创造出来“男性”——为他准备所有的资料、给他现实界的身份汪,玩一场借身还魂的游戏。
我将设定他的语言、观点、题材,及文学观。上帝可以从亚当身上抽取肋骨创造女人,为什么夏娃不可以白取肋骨创造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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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从书页里抬起眼睛,后阳台火烧一般的天空让我惊跳起来,无法恕像的美,毫不掩饰地挥洒黄昏最后的悲壮!
凭栏时,还感到一阵晕眩——来自于我的心跳!连波的小山峦像墨绿的一块河南璞玉,将地面稳稳镇住,让广阔的天窄尽情狂蹈:闪亮的金黄、橙红如两匹丝帛,似交缠又似水荡,中天横悬一匹靛蓝的云影,两端皆隐入金涛里,时而交揉时而如涟漪扩散。我难免掉入赞叹之中,哪里可以寻访到那三名扬帛舞蹈的女子?又是何方牧神乍然出现,令女子及她们的彩帛仓皇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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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雨打着檐棚,让我非常眷恋,隐隐约约有夜虫之音,咕咕地咕咕地,像在句读这匹黑悠悠的雨夜,我感到温暖。
烛光映着宣纸灯壁,陪我慢慢把今天的心思倾尽。谁在写,写给准读都不再重要,现在是唐是宋也不存在,千山让给万水去倒影,睡眠的人让给梦兽去驮负,我与这雨夜,这虫唧、这烛光,说起悄悄话。
也许,再仔细听,还听得到愚公的铁?声,咚咚掘着已化尘的人山;或者,也听得到帝女雀的拍翅声,填着己桑田的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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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看两个钟头多的书,还不及寻常闭门的三分之一,主要在劳动——赋予既定空问不同的视觉美感,一直很让我愉快。客厅的小餐桌及食品竹架都搬到书房去,客厅变成宽敞、明亮,义把地板拭得净亮,开灯时,居然浮出一层黄色的薄冰感觉。粟子树、阔叶武竹、地瓜蔓、观音竹、黄金葛、巴西小铁树都安安静静地各得其所,一片绿汪汪。下午沏茶小坐,环视小小四壁,居然困意袭来,酲时如在异地。
入夜,寒流己降,把蜡烛给点着,烛光跳逗本无助于阅读,但另有一种光明磊落的遐想;为逐柳絮而舍弃花团锦簇,自己也深知这瞽者本本性。但反掌视之如果不点烛,是见不到两扇落地玻璃将黄烛映出成双成对的影子的,唉!抬头看那虚影,再看远山明灭灯影,忽然觉得世界之小小到从我案头小烛光出发,虚虚幻幻重峦叠嶂而已;义觉得世界无边,虚虚实实无非都被黑夜掩卷了。
叹息之后要不要将灯吹熄?还是不吹吧,明是起来,才有迹可寻。到明早,今晚及今晚所见的风景连同那个写字的人,都会永远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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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楼上人约住一位精神异常的人吧!昨晚又被一阵舄率声音吵酲,我猜,那是在地板上弹玻璃珠,起来看钟,才凌晨四点不到。也许足一个约五六十岁的老头,独自住吧!
他的存在已经从干扰变成好奇。他足一个靠制造声音以证明还存在的人,白天很少听到他的声音也许他正在安睡;晚上令他不安伞吗?失眠或足某一种恐惧,使他穿起皮鞋散步、搬动家具、弹玻璃珠……他的屋子除了他应该没有别的生物——狗、猫、鸟这些很适合老年生活的动物;也不养盆景,像对门那独居老人一而修枝剪叶一而痛斥麻雀;也不看电视听小曲,不搓麻将,甚至我打听剑他没订报纸。他把这栋人厦当成坟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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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谈到什么,他沉默一会儿,说出十八年前那件如果案发乃惟一死刑的事。他非常详尽地描述每一细节,如在昨口,包括那些弹匣、枪枝及赤辣辣的金块金条。他非常安静地说着,仿佛是侦探小说的情节。我问道,你的父母兄弟包括妻子知道这些吗?他很严肃地摇头:“那是应该埋藏的往事,我甚至想,这辈子不可能再记起的!”那么为什么要说给我听?他说,很自然吧你让人觉得什么故事到你这儿就足终点了。
我想起杜斯朵也夫斯基的《罪与罚》,我说:你说得不错,我只不过再听一遍《罪与罚》而己,我可能记得或不记得,我可能知道是准或不知道。我们的谈话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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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总是会过的,海洋平静一如熟睡的婴儿。内心的风暴亦然,此时临窗而坐,只觉得自己像雪封的深林里,一枝尚未冰僵的绿松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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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疲于应付繁杂的俗务,访问、座谈、演讲,虽然滔滔不绝两三小时对我已非难事,.每讲一回除了与自己干戈别无所获。推得掉、推不掉的,尽足蚊蝇绕颈。现今出版界、文化界的怿异现象,除了使作者口渐忘记自己该做什么之外,倒是训练一批粉墨胭脂个个是野台戏的要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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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捣了个斗笠开花灯,悬在客厅天花板,笠网目投影于白壁,一张撒开的渔网,因风而浮动,我这儿又像水乡泽国,一个农不湿的弄潮儿了。昏黄的灯很亲,想起小时候,阿嬷仍年轻,编稻秆为帚,一盏煤油灯嵫嵫点着,将我与伊的影子交叠摇曳,一只钱鼠钻过门槛去,咬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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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喜爱玉,近乎迷恋。以前买不起,也分不清玉种,常去故宫流连,璧、圭、璋、翠玉白菜、水洗、鼻烟壶、瑚、块、珩、瑗、扳指、如意……倒分得出新旧、软硬、沁或未沁。印象最深是那只双龙镯,上好的翠玉,一栋楼房也不够买的,起初看得眼珠子要出水,如果能抚摸一下多好。渐渐想像哪一位宋朝女人雍容华贵地戴它,以温香润它?准足那位情有独钟的赠玉者?准足孤心一旨慢慢推动解玉砂的雕匠境有一股不堪凋零意,匆匆离去。爱玉的人最怕看到虽冷犹凄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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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属温柔,青铜阳刚。今天稍染风寒,浑需一日,躺在床上以闲书催睡,反而抖擞起柬——青铜太美了。妇好方鼎、毛公鼎、散氏盘、饕餮纹鬲、蟠螭纹豆、爵、舶、辈、盂…… 头栽进殷商姬周春秋战国,至黄昏才悠然掩书两餐未食了。一个民族有没有文化从饮食起居之器可窥__二,古中国的箪食瓢饮(蟠虺纹敦,风盖叵)实在不是今之中国所能追及!那么鼎盛的文化哪里去了?今之中国子孙的确不配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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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很静。隔壁的电话铃空空地响着,一个男人接了,一串话,听到他说刚回来,下课,有些小误会,明天有另一个约,好,好,没问题,再见。打电话的人显然跟他不顶熟,谈公事的。
可怜的人,他的明天被我看见了。
可怜的我,明天也有一个约。
可怜的楼上独居者,他开始得散步到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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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校围墙外的半篱小杜鹃,粉蒸蒸地开了。春天还未起程,锣鼓先点。面对这些兀意之间透露的花讯,在欣然之后总有一股凉意,愈年长,停留在单纯美感的时间愈短。人被原始自然所染化,而激发出的纯粹之美,逐渐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消褪;可是被社会染化后所激发的对更文明、更理性社会之景仰,义势必因生命与青春之永逝而变成叹息。人可以复制相当程度的自然景致,以再唤纯粹之美,人可以依循法治或行动刺激社会前进,但是人永远无法复制年轻的肉体及青春 (如是,繁殖的意义已从传宗接代转变为人自我的移情,与其说为了完成人类生存的意忐,不如说为了减除自己对生命的恐惧!)。走人宗教的人,可以获得“再生”的许可。对于坚持以自己的力量与宇宙洪涛对抗的人,他势必得在肉体逐渐松垮的过程中,陷入倒数读秒的恐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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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感到洪荒袭来,总想贪婪地看看我的四剧,这个安静而兀忧的早晨、绿意盎然的盆景、这些我亲自布置的家具、一本本我眉批过的书,一刀刀待耕耘的稿纸……无言的一切都向我证明我仍真实地握着生命与期望。但当我忽然想起李白的寂寞?“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我相信李白没有能力解除他的寂寞,我也没有能力安顿我的洪荒。我所拥有的一切,竟是洪水中的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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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尊贵的人而言,最严苛的市判力量来自于自己。一般依循社会规范的人,他们所恐惧的是谎言’被拆穿后所将而对的社会制裁;另外一种人,他们害怕的是不知潜伏于何处的撒旦将以缜密的犯罪计谋前来引诱,发下兀人能破的网罟使自己成为最人获益者——对这种人而言,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在谈笑之间诱导别人击溃他们所要击溃的人而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如果是一个尊贵的人,当他自觉到已陷入这场犯罪计划中,他将必须同时陷入没有血的战场、没有火的炼狱。他所获得的,永远兀法弥补他所失去的。除非,他即刻终止犯罪,并创造另一套谋略进行“救赎”,否则,当人世:加冕他的功绩之时,他清楚明白地狱之门已为他而开。
极高的权术必须来自于极高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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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自己创造最人生存空问的人,远远比不上餐风露宿、昼夜奔驰为他人创造最人生存空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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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社会决定人将变成什么样的人,可是这个问题必须辩证地看,人有一半的权力决定他将在这个社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两者同样复杂、深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