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有野心代理上帝的职务,甚至篡位。读Marcus“Aseptic Dimension”忽想
以此检视自己的作品,不免惊出冷汗。自己尚未做到,无颜苛求别人(也不能苛求,别人自有其创作原则),理论与实践不能同步,不如刎颈自弃。
真要追求自由,不能往人的制度去求。制度的规划就是要人不自由。制度适用于大多数世纪的大多数人,但不适片用每一世纪的每一个人。
自由的前提,必须尽量不伤害牵涉的人等,这种悲愍之心,近于宗教。
晾衣竿上悬着的衣衫,随风而摇荡,真像溺水呼救的人。
清清明明的秋天早晨飘了雨,这雨不带脏字儿。不消一刻钟停了,像熟城里来了生面孔,也不饮浆,也不招喝,怏快地走了。
不知怎地养了习惯,约莫五六点钟总醒来,屋子里巡一遭,探探天色熹微,又去躺下。今早起凉,山都朦胧,一溜白雾惺惺忪忪地,这么早就替山峦抹面。
人再怎么苫里熬,不应当忘记谦和与傲骨。这次看错了人,那人虽有所成,但一颗心早被薰成油黄脆皮。
所谓秘密是一辈子说不出口的,自己苫着,也明白除了苦着别无他法。不管心境从污浊、羞辱而转为原宥、包容,再亲的人也变更不了各自的宿业。文殊师利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悲愿我稍解了,那背后有和血吞齿的艰辛。
人缠不过自己的十牛格,常常在万籁俱寂的时刻,以刀铤与自己短兵相接。
最让我怅然而涕的,是思索生命这一习题时,不管叱咤风云或引车卖浆终究要一齐躺卜,原来宽宏大量是不带私情才办得到,生、死无私。
悲剧之所以淘洗人心,是让人逼视人的无罪之罪。喜剧虽博得一时粲笑(我们相信现世上仍有一条达到圆满的理路),但终究要纳回悲剧的路子。如此看来,喜剧与悲剧殊途同归。
千古以来不惜洒墨献身写下悲剧的人,不是不明白这道理才在纸上作痴。惟其深意洞察,还敢拿笔的更有与生命颉抗的野性,作者要比作品更悲剧。
一个人一生总有一块土、一件事、 一个人是他终生梦寐的。在生求不着,死后仍要找。我不懂“人”了。
焚着的檀香把一室的空气都定下来. 一炷香也只这一回机运,人也如此。
值得我感动的人,是那种明明知道无法烘暖天空还以身代薪的人。
当铺行话,称金子为光铜,玉为粉石,珍珠为壳子.衣服为叶子。那么 一名荣华妇人打当铺走过,小伙计甩着抹布搭子,必亮着眼说:“噫噫,掌柜的,您瞧,那婆娘顶鲜哩,光铜刺亮刺亮,粉石赛鹦哥儿绿,壳子大过花生米,叶子恐怕是滑手的绫绸……啧啧,咱等着!摸那股领子口热!”
阴之未阴的天空,云拢成一锭银子。
每一什衣服都装了衅记忆,访问的人、走过的路、谈过的话,仿佛都镶在衣边。有时不喜其中一什,那必定是伤心过的情节。衣饰什品,一篓子假借字。
软枝黄蝉霸住半『墙,真惊人。像七月半黄昏里河面上飘着的一盏盏唤魂灯,忽隐忽灭。
可惜此处无桂化采,我真想洒几粒桂米,在新沏的春茶上,不覆盖,桂米会熟。
路过老街道,一荒弃的乡公所庭院里,两株大桂树,桂米都压弯了枝,冒一阵阵极香的炊烟。急死,想采它一天一夜。可桂花的长法顽皮,专选枝杈、叶腋,简直是性情孤僻。又急,想借一张天罗地网,系在四方庭柱上,使劲地摇树,再筛桂米。真像荒岛上乍见珍珠琉璃,可喊不到摇橹过渡。美是带不走的,美是带不走的。
快中秋了,月像银铸的饼,被谁掰去一半,会掉银芝麻的。昨晚,那偷饼的贼又掰了些饼补回来,还用手糊了糊,饼芯有手印子。
明明熄灯了,书房地上浮现窗格影,原来是月斜曲,站在窗前偏着头探月,李白的地上霜是真的,我有点想哭。
睡前将窗旗束起来,月就来了,躺卧下来与月对眠,让月将我灼伤。忽然月亮浮动起来,像要坠入我的眸里,一定是我叹息过后眼睛渗泪之故。
中国人的神在大自然里,中国文人咏物咏景之诗,无非在与大化闲话桑麻,中国人选择土腹为最终的归宿,要将生命壁还。汨罗沉渊的屈原、乌江自刎的项羽、昆明湖纵身的王国维……无不认为此生惟大化能懂。李白捞月而逝不管属实与否,此念必曾心头拂过,李白懂得绝美,也敢于殉美。
王维与李白,是最能与大化把臂言欢的,写给人看的诗易读,写给天看的诗不能解。
半夜接旧友电话,寤寐之间谈过去诸事,竟恍如隔墙听不知名夫妻在滚盘作账,珠声错落,但与自己无关。今晨晏起,昨夜的对谈清楚可诵,只是无法归类。挂完电话后又做了些梦,梦中有人教我探四种石矿的方法,不知什么石,颜色鲜艳且流动。
看得到月光、星子吗?他问。我说,一向都看得到的。
都变成梦片,在四色石之后,我一身黑衣涉水渡过一幅泼墨山河,河水静默,由宽阔而窄小,终剩一抹余光而己。奇怿,衣服没湿,可为什么梦中的我蹑手蹑足?
难道我如履薄冰所走着的现实,也只是一幅不动的画?
记忆可以复活,过去永恒不再(啊!永恒指的是过去,不是未来)。热火之后,势必冷酷,我不认为死灰可以复燃,破镜犹能重圆。啊!要怎么说才更清楚?所有的故事在一生当中都只能一次。一次俱足生死。
那座佛寺掩在山腰,以一山的相思树作寺门,原是很好的胜境。可惜金漆佛面,泥模佛身,少了庄严。我沿石阶而上,一只白猫蜷坐于屋瓦,看我,不动;我沿石阶而下,又看我,不动。我好像走进一则公案里。
美是无法收留的,最美的是面对神秘宇宙时泫然欲泣的心情;最美的是近乡的那一刹情怯;至于想要纵身自焚去爱一人的情操,已不是美之一字能指涉。
数算自己手中的日子,收下该得的福分,该偿还的债,就算最终时,福分都付债去,落得一身清贫,我仍认为这人该上天堂。
再怎样难堪的情境,都值得感恩。铸错的人必须付出同等力气去铸,罕于受煎熬的人,惟自‘涉过冰河才懂得甲凡溪流的热。
如果我采得最美的芙蓉,会赠给谁?
如果是世上惟一的芙蓉,我便不采,美无法收留。我会对坐一个午后,直到耳边有笙歌奏起。
如果是最美的一个男子,我会爱。不需要以允诺偿还允诺,以泪眼辉映泪眼的爱法。只是去爱,没有目的,没自‘未来,不必信誓,不必结盟。爱可以实现,但不在人世的尘土上。爱等量于自由。
承诺有其局限性,再轻微的承诺都可能变卦,尤其在情爱之中。由是而涕泗纵横的人可以写出忏情录,豁达宽容之人可以成为哲思者。看来,承诺不是坏事,要就不诺,要就处处诺之。我是不诺的,却常常嘻然诺之。
月光独自来访的时候,突然恕喊不在身边的孩子的名字。
乡下人趁农闲在稻埕搭草寮养菇,偶尔也上山采野菇。养的菇为活计,采的菇煮水疗饥。给人看的文稿是养菇,不给人读的,是采菇
第二札 险滩
生命是 一条险滩,临岸徐行虽可以见影,倒不如风里来浪里去,感觉活鱼的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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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创作可能有三阶石梯,第一阶是对自然之流动与乡园初情的礼赞,从中窥得一介生命如何醒转;第一阶,不得不放眼当代,体会历史、省思社会民生,与民族之脉搏互动;第三阶,觉悟到终究必须沉埋于时问,成为历史尘土,此时心境不免微冷,若还能写下去,除非恒在夜空,仰望遥远不可及的一颗熠星。
2
萧红令我心酸。 “我一生最大的痛苦与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萧红临死前的话。
3
据说,康德的墓志铭是这么写的:
“有两种东西,我们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所唤起的惊奇和敬艮就会越来越充溢我们的心灵,这就是繁星密布的苍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据说,一八0四年二月十二日,他的临终之言一点也不带“纯粹理性批判”的色彩:
“味道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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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好比是作者对此一作品的挽歌,至少对我而言如此,所以一向坚持自己作序。写序的心情像临崖对长窄慨叹:“去吧!我的文字,到所自‘可能被阅读的滩头,或到所有的阅读不再可能的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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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政治标竿的作者,极少不屈膝弯腰的。他们拥有大赋,却误用大赋。他们只能算具备文采的政治人,他们不敢在悬崖临风书写,与作品相殉。作品自有艺术殿堂去评选,可是一世仅有一回的作者精神呢?除了以身相殉,别无他法可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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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为文学史而写,又不免贪得身后虚名。李白、杜甫,只是个符号而己。他们倒悟得这一点,李白不说了吗“占来英雄皆寂寞”,杜甫状李白“寂寞身后事”,亨十秋万世名的是作品,不是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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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的云是新铸的剑出鞘,由宝蓝渲橙逐渐变成染布青。这剑被旭日抚了,都轻灵起来,盟誓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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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云是白的,靛窄踢了被,云大块地游移。昨夜的星像银屑,月是半枚下弦,像殷商传下来的青铜镜。看着,耳边仿佛有人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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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的现况,有些惊讶。他的确失去当年血吞山河的性情,变成芸芸众生之一相。
难堪的是,峰回路转之后,发现昔日歃血为盟的人,已在路旁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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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说来可悯,自个儿的青春漂褪了,也见不得别人化团锦簇。